暮色苍茫（上部）

作者：江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散文作家。
1990年到岳麓书院从事古代书院遗址及相关文物研究。去世前正在实施中国古代百家书院遗址考察计划。
已出版文化散文集《山间庭院》及文物文化随笔集《中国古代书院》、《诗说岳麓书院》多种。

(一)

我对区域文化有一种执着的关注，许多细小的事物感动着我，消解我的寂寞我的孤独。我对区域文化的景仰是当作历史的整体来景仰的。区域文化是历史整体中的一部分，就像一个伟大种族中的一个生命的细节，置身于无边无际的丛林之中，风摇动它的时候，整座丛林也在摇动。

生活在长沙这样一个伟大而神奇的地方，遥远的历史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顺着声音一路寻过去，就能看到广袤的森林，见到想见的那片绿叶，拾到想要的那片落花。

这些年，我跑遍了长沙大大小小的地方。走到哪里，风就跟到哪里，森林就在那里动荡。我因此拥抱了它们的辉煌，也拥抱了它们的寂寥。

这年春天，我在长沙街头寻找辛弃疾的飞虎营。

我试图从对大地的实物阅读中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来表达我对辛弃疾的景仰和对战争物质的感受。

在历史燃烧的过程中，军营从来不是温馨的事物，它的冷酷写在刀光剑影之上，血光映照死难者的面影。

在我看来，营垒的砖石，是上天用来指控这个世界的物证，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

如果上天要找一个人证来指控这个世界，找辛弃疾可能是找对了。

在我的印象中，每个朝代的历史都是从军营开始的。日月星辰不停地转动，旧的军营废弃了，新的军营又会重新出现。而奇怪的是，在我努力表达的长沙，那么多军营都没有能在史籍中留下踪迹，没能在日月星辰的场景转换中借助追随血光的本性和力量保持一个血亮的背影，文化不断地更生，而它们消失了。腥风血雨从大地上的森林中撤走之后，连那些树木也被带走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个春天，我思考着这样的问题。我没有找到答案，而辛弃疾也不能给我答案。

辛弃疾如同一块残片，停驻在飞虎营的什么地方，没有人能够找到他。

在同一块地面，在辛弃疾灵魂的周围，无数的人团结在太阳下面，寻找一种安定的生存姿式。他们痛恨战争，痛恨营垒，希望天空详和得如同一首浪漫的小诗，有着陶渊明式的悠闲，山川大地关照着万丈光芒的镰刀、锄犁。一条牛，足可以成为劳动者的发言人。人们紧密地团结在以牛为首的耕耘者周围，犁地、播种、收获，让物质生活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精神世界达到一次又一次高潮。

众多的军营消失之后，飞虎营仍然在史籍中活着，如同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在观众的视野中释放出遮蔽不住的光焰，并在人们的精神世界进行艺术重造，最终成为有质感的生命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太阳在像一个锈蚀的铁环沉于它的背后，而灵魂升起来，成为新的太阳。

飞虎营是一个灵魂的集合体。

而灵魂来自于辛弃疾。

当事物和人建立一种精神关系之后，事物便呈现出永恒状态。

永恒的世界，万物长生。所有的种子，都显示着谦和含蓄的品性，它们在世界的合唱中开花。

这个春天，一颗永恒的种子和我一起，坐在南宋的飞虎营。时令还是早春，那颗种子已经发芽，不过，用不了多久，暮春就会来到，那是落花伤人的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