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下部）

作者：江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散文作家。
1990年到岳麓书院从事古代书院遗址及相关文物研究。去世前正在实施中国古代百家书院遗址考察计划。
已出版文化散文集《山间庭院》及文物文化随笔集《中国古代书院》、《诗说岳麓书院》多种。

(六)

1179年的秋天辛弃疾从湖北调到湖南，先是任转运副使，不久，改任湖南安抚使。此前，在别的地方任职，都是匆匆来去，在湖南任上，却任足了一年。总算有时间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来到湖南之前，其匡扶社社稷的抱负一直没有机会实现，朝廷不但不让他参与对敌军务，反而派他到江西，镇压农民起义。

“隆兴北伐”失败以后，南宋朝廷继续“忍耻事仇”，用大量的贡银换得一时苟安。尽管如此，边境的战事仍然连绵不断，民生之艰到了难以维继的地步。南宋统治区的人们既要负担给金朝纳贡的巨额费用，又要满足以太上皇为首的统治集团以及各级官僚欲壑难填的物质需求，腐化奢糜之风甚嚣尘上，农民的起义和反抗接连不绝。几年之间，他辗转于与农民对抗的战场，心如滔滔江水不能平静。太阳照耀不到的内心世界，正义和邪恶相互斗争。无数个夜里，他徘徊于乡间旷野之上，企图从大地的内部捕捉到事物的原尾。经过几年的实地考察，他看清了事物充满暴力的轮廓，在万分焦虑之中，给皇帝上了一封奏疏。为了不触怒君王，他尽量从皇帝的角度去陈述：

臣试为陛下言其略：陛下不许多取百姓斗面米，今有一岁所取，反数倍于前者；陛下不许将百姓租米折纳见（现）钱，今有一石折纳到三倍者，并耗言之，横敛可知；陛下不许科罚人户钱贯，今则有旬日之间追二三千户而科罚者；又有已纳足租锐而复科纳者；有已纳足复纳足，又诬以违限而科罚者；有违法科卖醋钱，写状纸，由子，户帖之属，其钱不可胜记者。军兴之际，又有非军行处所，公然分上中下户而科钱，每都保至数百千者；有以贱价抑买，贵价抑卖百姓之物，使之破荡家业，自缢而死者；有二三月间便催夏税钱者。其他横征苛敛，不可胜数。然此特官府聚敛之弊耳，流弊之极，又有甚者。州以趣办财赋为急，县有残民害物之政，而州不敢问；县以并缘科敛为急，吏有残民害物之状，而县不敢问；吏以取乞货赂为急，豪民大姓有残民害物之罪，而吏不敢问。故田野之民，郡以聚敛害之，县以科率害之，吏以取乞害之，豪民大姓以兼并害之，而又盗贼以剽杀攘夺害之，臣以谓：“不去为盗，将安之乎？”正谓是耳！

辛弃疾在湖南写这封奏疏的时候，农民暴动已经进行到第四年。这篇著名的反捕杀的奏疏，在朝廷起了什么作用，现在已经很难分析。万物的困惑，都是因为阴暗造成的。迷人的阳光，不会照亮善良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奏疏最终只能沦为一种高谈阔论，如同遥远的望尘莫及的神话，消失在虚妄之中。朝廷命令他加大对暴动的捕杀力度。在那样的政治背景下，没有什么东西是个人可以拒绝的。刀就在身旁，最终必须拿起它。当时，有一个著名的农民起义领袖名叫赖文政，在轻信他的招安政策之后，交出了武装，最终被他诱杀。鲜血，消解了朝廷的不满，也垫高了他仕进的阶基。辛弃疾后来在南宋政权之所以得到了相对的重用，担任了多年最高级别的外官，与他镇压农民起义有重大关系。他卓绝的才能没有用在民族敌对的战场，收复失去的国土，恢复一个完整意义的中国，而是用于屠杀无辜的民众，这种不幸，有一种冰天雪地的凄寒。也许只有上帝能够安慰并谅解他。

事物的发展方式，是按规律进行的。民众起来反抗，政府就进行讨捕诛杀，一旦讨捕诛杀，势必调动大量的军队，组织各种武装，农民的负担更重，反抗愈烈。

辛弃疾到湖南以后，发现官吏横征暴敛，藉镇压暴动之名勒索、压榨的事实相当普遍，他向皇帝上了一道奏疏，反映了这一情况，希望朝廷能停止讨捕政策：

民者国之根本，而贪浊之吏迫使为盗。今年剿除，明年扫荡，譬之木焉，日刻月削，不损则折。臣不胜忧国之心，实有私忧过计者，欲望陛下深思致盗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恃其有平盗之兵也！

同时他希望朝廷给他足够的权力，用以治理弊政，整肃贪墨，根治腐败。他对皇帝说：臣当不畏强权，渐次整肃，使民众得到更生，盗贼自动消失，以此取代弹压。皇帝也感到湖南的问题严重，再不安抚民心，就有发生更大规模暴动的可能，于是给他一道命令：“行其所知，无惮豪强之吏！”有了皇帝的命令，他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杀掉了大批贪官，荐举了新的人才，把前任守臣聚敛的财米拨给发生过暴乱的州县，以国库的粮食招募百姓修筑水利设施，解决旱年的种植问题，整顿乡社，还在少数民族地区开办学校，亲自批阅考卷。他对官吏的严厉处置，连远在临安的官吏都感到震动。

作为一个归正的“北人”，他的被重用，早已引起了官僚群体的嫉恨。他们总在寻找理由，搜求弹劾材料，企图将他从高位上拉下来，让他从此不言收复中原，最好是将他处死或赶回金国。因此，在他的仕途如日中天的时候，灵魂深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寂寞。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曾经反复论证精神对人的重要性，认为精神能使人更生，创造出无穷的奇迹。支撑着辛弃疾的同样是精神，它来源于内心，源于国富民强，民族复兴。这种精神，是无形的，就像风吹过森林，听到了澎湃不息的涛声，但看不到风。无数的暗夜，辛弃疾睡卧在涛声里，风领着他越过长江，抵达北方，在梦中的战场上牧马磨刀、凯歌高唱。在年复一年的自我生命的消耗战中，匡扶社稷的理想从来没有忘记过。

他想寻求一个机会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那时，南宋政府为了防止农民起义，正在各地创建新军，辛弃疾从一种暗淡的心境中醒来，意识到事物可能出现转机。他从黑暗的官衙中抬起头，做了一个举头望明月的姿式，看到了弓一样的月亮，那是一张可以杀敌的弓。从那一天开始，他的梦中响起了打造弓剑的声音。

机会是不待人的，不抓住它，就会流失。尽管这个机会是以镇压农民起义为条件的，他也必须一试。他以防暴的名义援例向朝廷请示在湖南创建一支以“飞虎”为名的军队，他希望有一天，能领着这支队伍，杀出遮天蔽日的阴暗，踏上拯救民族的征程。

辛弃疾创办军营的动机在朝廷引起了争议。负责军事的大臣反对，有一个宰相支持，皇帝赵昚态度暧昧。最后请求得到了批准。批复一到，辛弃疾马上开始了飞虎营的营建工作，起造营栅、堡垒，招步军两千人，马军五百人，置办了充足的战马、铁甲。但反对他的人仍在不停地活动，以“用钱如泥沙”为由弹劾他。皇帝也撤走了先前的支持，特地动用对付岳飞的办法，给他颁发最严厉的御前金字牌，命令即刻停止飞虎营的一切修造工作。辛弃疾的内心进行着怎样惨烈的斗争，现在已经无法知道。我坐在飞虎营的遗址上怀念他的时候，南宋那一页已经泛黄。只有辛弃疾灵魂的光芒仍然照耀我们。那些夜晚，辛弃疾彻夜失眠，固有的逻辑毁灭。对于辛弃疾来说，他不能这样让机会流失，这是一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机会。他做了一个可能杀头的决定，把金字牌藏起来，限令监办官吏一个月内把营栅造成。时值秋天，淫雨霏霏，无法造瓦，他便下令拆除官舍神祠，所有民房每家取瓦两片。石料不足，便调集在押犯人开采，并以采石多少作为减刑的依据。营地建好之后，才向朝廷回复。

飞虎军建立之后，在南宋影响很大，实力和威望都超出了同时代的各路军队。在此后的三十多年中，成为金人深为忌畏的一支南宋国防军。这样一支军队，是否能如他所愿，用在收复中原的战场上，内心充满怅然。这年秋天，他在给一位镇守西北边陲的友人送行的词中，表达了这种忧虑：“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事实的结果是他的忧虑成了现实。反对派不甘心由他来指挥军队，创建不久，就设法将他从湖南调到了江西，他执着而专一的恢复一个完整的祖国的志愿就像白雪一样溶化。

飞虎军，是辛弃疾一生惟一一次有机会按自己的计划和意愿经营的军队，是他毕生的梦想。如同一张白纸，他画出了森林，画出了云彩，孕育出了磁性，使它成了一副让人攀越的伟大的作品。但在画成之后，他发现这幅画一直被坏天气左右着，寒冷的云气纠缠它，画，连同画画的人都要在这种云气中消失、毁灭，大千世界将恢复到他来到世界之前的样子。他害怕了，疲倦了，想沿着斜阳的归途回家，他蒙生了归隐的想法。

这是一个春天，他想到无数的春天已被他浪费，大好的时光都被辜负。于是，写了一首词为春天作祭：

可恨东君，把春去、春来无迹。便过眼、等闲输了，三分之一。昼永翻红杏雨，风晴扶起垂杨力。更天涯，芳草最关情，烘残日。湘浦岸，南塘驿，恨不尽，愁如织。算年年辜负，对他寒食。便恁归来能几许，风流早已非畴昔。凭画栏，一线数飞鸿，沉碧空。——满江红

他从词中抬起头来，落花已飞遍千山万水，一些尚未枯败的野菊仰面望他，该回家了。

辛弃疾向皇帝写了一封辞官的奏疏。

皇帝的桌上一边是他的请辞报告，一边是与他相关的堆积如山的弹劾材料。最厉害的指控，是说他在湖南为官的时候“奸贪凶暴，虐害乡里”，连陆九渊那样的道学家也站出来指证。早在他到湖南任职之初，他就向朝廷表示过自己的忧惧，他说自己匹马南渡、孤危一身、性情刚拙，凭借一腔爱国热忱，处境困难，恐怕会有受祸的一天。辛弃疾内心变得脆弱，他痛恨身边没有一根大树那样的拐杖。

皇帝很快批准了他的辞呈。为了杜人之口，又下令削夺了他的官职。在罢官的命令中，称他为“残黩”的“酷吏”。在他罢官隐居期间，朝廷也曾数次起用他，但每次都以弹劾削职而告终。一生都与酷吏这个词结盟。

辛弃疾是一个严厉而刚毅的人，严厉而刚毅或许是一个缺点。他的不合俗流，他的对贪吏的痛恨，他的执着而高贵的爱国之心，他的恃才傲物，都对他同时代的人构成了伤害。如同我们这个时代一样，做一个清官，是对大量贪官的背叛。在众人皆醉的南宋黄昏，他独自醒着，在天下这口偌大的染缸中，他像一支玉荷那样耸立着，他的缺点，在于他的缺点太少，在于他不曾堕落。

哲学家说：有缺点的英雄依旧是英雄，没有缺点的苍蝇依旧是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