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我的社会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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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二十六岁那一年,张柳儿告诉我她有个女儿。
关于张柳儿的来历,在我们同居的六年里她一直守口如瓶,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而这显然是一个经历曲折的女人,我敢肯定她这一辈子,活了普通女人的几辈子,甚至几十辈子。正因为她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的沧桑,接近于我血液里不安分的某一部分,她才会如此地吸引我,因此,即使狂热地爱着苑小水,我的精神却须臾不能离开她。据她所说,那一年的秋天她频繁梦见自己的女儿,她说她真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姑娘,长着泉水一样美好的酒窝。
在很多次梦里张柳儿哭泣着醒来,用手向我比画,说她把女儿扔掉的时候她小得像一只猫。她现在在哪呢?张柳儿眼泪斑斑地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张柳儿啜泣着说,我想她。
张柳儿像个丢失了宝贵东西的孩子,六神无主,哭泣不止,我想我应该帮她找到被她丢掉又非常想念的东西。第二天我派人开始了这项工作,在离烟台五十公里的一个村子里,我的手下打听到了这个名叫张忘的姑娘,她的养父母很对得起张柳儿,他们把她培养成了一名师范学院的大学生,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这个名叫张忘的姑娘此时正在烟台这所城市的某所高中里做一名语文老师,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张柳儿时,张柳儿的眼泪夺框而出,她说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报应,因为当初她把张忘抛弃的地点,正是如今张忘施教的那所中学所在地,张柳儿说,二十多年前那里是一片树林,她用一床小被子包住张忘,那个可怜的孩子,她被放在一棵大树底下的时候,除了拥有一床小被子,和塞在被子里的一块巴掌大写有张忘二字的纸条之外,什么都没有。张柳儿在扔掉这个孩子的时候,完全没有精力去悲伤,她只是强烈地想要让拣着孩子的人知道,这个孩子名叫张忘,任何人都不能随意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命名。
当然不用问张柳儿,我也知道她之所以给这个孩子命名为张忘,肯定跟孩子的来历有关,她当初生孩子的时候还是个大姑娘,如此说来,她如若不是为了提醒自己忘了孩子的爹,就是希望孩子忘掉自己的真实身世,像个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样生活。
在打听到张忘的消息之后,我陪张柳儿到那所学校门口见过张忘,张柳儿躲躲闪闪地掩身在学校对面一家面包房里,隔着一条马路遥看自己的女儿。我推推她,说咱过马路去认人,她直往我身后躲,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我说你在自己闺女面前害的那门子羞呢,她说求你了,别让我过去。
结果那天我跟张柳儿只是躲在面包房里远距离看了看张忘,临走前我买了几个面包,跟张柳儿一起顺着马路走,张柳儿低头不语,后来说饿了,我说找饭店吃饭去,张柳儿说她要吃面包,说完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上,开始撕扯一只面包,吃着吃着她终于哭了,她一边吃面包一边哭,我看到她耳朵上面飘拂着几根花白色的头发。
这就是张忘在我生活里出现的开端。张柳儿后来频繁地去那家面包房,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热切地看着张忘所在的学校大门,每次看到张忘,她就心满意足,忽而兴奋忽而又愁肠百结。有一天张柳儿求了我一件事,她说,黄金,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要帮我照顾张忘。我听了以后反问张柳儿,怎么照顾?张柳儿说,就像哥哥照顾妹妹一样,我说我试试看吧。当时我想,我跟张柳儿之间的关系如此暧昧不清,以任何身份照顾她女儿都显得尴尬。当然后来张忘成了我货真价实的未婚妻,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让我感到我想象里的尴尬。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像在编织一个不怎么现实的故事?是的,听起来这有些悖离现实生活,但我要说,我跟张柳儿以及张忘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就像玄机一样不可破解,它充满了人与人之间因缘际会的奇妙。当然,在我生活里出现的女人,我觉得我跟她们之间都充满了因缘际会的奇妙,比如说苑小水,这个我无比喜欢的姑娘,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同样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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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小水对我冷若冰霜。对于有天晚上在她家楼下她对我说过的到时再说这四个字,她采取一种抵赖的态度。她冷若冰霜地看着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那句话,你能找到证人吗?我张口结舌,我当然找不到证人。苑小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给你当马子,还不如去朱雀街当妓女。
那是一个白花花的中午,苑小水家楼下散乱地坐着几个晒太阳的闲人,他们目睹了我从苑小水那里获得的冷落,自从我成为老大,这种冷落我已经非常生疏了,尤其是一位姑娘给了我这样一种冷落。那个时候我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过了发达时候的老黑,那年春天我买了一件风衣,每当我把一米八二的自己不怒自威地亮在街面上,很多姑娘就向我投来爱慕的眼光,朱雀街上的妓女们则肆无忌惮地朝我吹口哨,她们在背后议论说,黄金简直就是周润发第二。我是如此地冷落着烟台街面上爱慕我的姑娘,一心一意地爱着苑小水,这个高傲的姑娘却对我不屑一顾,她坚持说我连老黑的一个大脚趾都赶不上。事实似乎也验证了苑小水对我的评判,在对我冷落的日子里,她一直对老黑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