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堤:暮色苍茫(下部)
(七)
辛弃疾在预感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罢官归田之后,便开始寻求归隐之所。他在江西上饶买了一块土地营建房子,到他罢官的1181年基本建设已经完成。此后,他在这处被称为“带湖”的田庄里住了十几年。
他给这座乡村居舍取名稼轩。《宋史》本传说他尝谓人生在勤,当以努力种田为先,故命名其居所为“稼轩”。据宋洪迈《稼轩记》载,田庄规模很大,有屋百楹,良田十弓,有曲径回廊,亭台楼榭,朱熹曾叹为平生所未见。关于造园经费的来源,历史上无确凿的说法,他为官有年,平生积蓄造一处居舍应当绰绰有余。弹劾他的人,屡屡说他贪污,但据《崇祯历城县志》记载,他病逝之日,家无余财,“仅遗著述,数帙而已”。
辛弃疾对自己的居所很满意,说“只因买得青山好”。又说隐居好是好,“却怪归来白发多”。希望自己从今以后“也莫向/竹边辜负雪,/也莫向/柳边辜负月”。过一种真真实实的隐士生活。
乡居生活的简朴闲散,消解了内心的寂寞,复杂的心境得到休养生息。他不再需要为公务忙碌,不再需要为官僚政治而盛装出演。他像农民那样喂养马匹,一大清早起来到地里劳作,设想自己的田野,有堆积如山的粮食,天下没有蝗灾,也没有旱灾。庄稼以动人的面孔引发他的审美直觉。自然风物像画那样挂在窗边,拒绝世俗,洗去人的困惑与茫然。一切生命都以深深地美打动着世界。他笼罩在自然的光辉里,就像一株受过洗礼的清竹,或者是身着霓裳的野花,有一种高洁的王气。乡风养活了他的词作,一滴露水就能将音乐激出浪花。
他来到一条河边散步,一家五口住在河边,一对白发翁媪坐在茅檐下饮酒聊天,青山碧水,鸡声犬吠,孩子们或在田间锄地,或在编织鸡笼,或在地头嬉戏,平凡的景象打动着他,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诗囊,画了一幅素描:
茅檐低小,溪上清清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
又是一年春天,他来到陌上桑原,桑树抽芽,蚕卵孵化,黄犊经过冬天,终于在山坡上见到了青草,暮鸦在斜日寒林间低飞,山道蜿蜒,酒家飘着青旗,荠菜花像星星那样开放: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岗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
这首词写成之后,作者在词牌下自注“代人赋”。朋友担心他过惯了城中生活,像城中桃李那样害怕风雨。他便借友人的名义,代自己以词作答。将自己比喻为坚忍而有生命力的荠菜花。
多年前,我曾看过画家米勒的作品,其中一幅叫《四季:夏·荞麦收获》,那种普通的场景给人以征服感。米勒对普通的事物有他自己的解释。他说:“我清楚地看见蒲公英顶上的光环,看见远离村庄的太阳把美丽的金光投射到云彩上。”辛弃疾是在用内心的太阳照射荠菜花,创造内心敞亮的瞬间。荠菜花在词中是流淌的,像流水那样亲吻人的思想,并在灵魂的墙体上撕开一个缺口。生命是短暂的,而一粒荠菜花的种子,却可以在灵魂的土地上躺上亿万年,灵魂不朽,荠菜花将不朽。
乡居无事,辛弃疾便到带湖四周游览,山山水水都被他踏遍了。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些永恒的场景,空气中飘散着永恒的味道,大地用它的触须将他托起来。
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来到离带湖四十里的一个叫黄沙岭的地方。黄沙岭约高十五丈,深而敞豁,可容纳百人。下有两口清泉自石中流出,《上饶县志》说可灌溉农田十余亩。晚上的景色宁静而平常,他来到泉眼边品泉,然后,择石而坐,夜风、明月、蝉鸣、山鹊都在他的身边选好了安坐的位置,自然在风中唱歌,时间、空间还有音乐构成一个万物虚静的场景,这时突然传来蛙声: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西江月
他自己为这首词谱了曲子,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唱,月亮很温情地为他领路,普天之下都是稻花的芳香。当然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他那晚的即兴谱曲有多么动人。词一旦失去了音乐的伴奏,就像生命失去了原色。我常为诗三百篇遗憾,孔子当年的乐谱要是能够留传下来,那《诗经》也就不会深锁在书库里,世界上哪还有这些低俗的流行歌曲的市场。
乡居生活的快慰与内心的痛苦常常并行,闲来无事便喝酒,酒入愁肠。“松岗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醉扶怪石看飞泉,/却不是、/前回醒处。”辛弃疾的“闲”,是被迫的。陆游说:“志士凄凉闲处老。”这种闲,有一种暗处的悲凉,悲到深处,便是醉酒,而醉酒同样是悲凉。麻醉的翅膀,无法飞翔。
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却自移家向酒泉。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清凉好个秋。——丑奴儿
满腹心事,一腔闲愁。
前路茫茫,愁似深秋。
下面的这首词更唱出了他无可奈何的情绪。
近来——何处有吾愁,何处还知吾乐。一点凄凉千古意,独倚西风寥阔。剪竹寻泉,和云种树,唤做真闲客,此心闲处,未应长藉邱壑。休说往事皆非,而今觉是。且把清尊酌。醉里不知谁是我:——非月,非云,非鹤。露冷松梢,风高桂子,醉了还醒却。北窗高卧,莫教啼鸟惊着!——念奴娇
在他愁极无聊的时候,好友朱熹、陈亮给了他安慰。朱熹的生存状态比他还艰险,而陈亮也是一个落魄的学者,满头华发才点中状元。陈亮在哲学上挑战朱熹,反对空谈性理,但并不妨碍在学问以外成为朋友。朱熹、陈亮和辛弃疾一样都有着驱逐胡虏、收复河山的抱负。南宋政府曾不断迫害他们,企图消解他们的爱国意志,辛弃疾坚定地站在陈亮和朱熹一边。
1186年冬天,陈亮自东阳到上饶来访辛弃疾,在带湖住了十天。他们一起游览了带湖四周的景色,畅论时局,分析南北战争形势,描划敌军落马兵败,狼狈溃退,将士英勇杀敌、乘胜追击、凯歌归来的梦幻前景。日日出游,夜夜谈到深更,时间忘了关门,星星忘了点灯,山川大地沐浴在期盼之中。
这样的夜晚,辛弃疾壮心复活,仿若一个横刀立马的勇士,只要擘笔一挥,就能横扫千军。他写了一首有名的壮词送给陈亮,他觉得自己跟陈亮就是一个人: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
除了在上饶一带闲游,他们还一起前往铅山,游览鹅湖寺。在一个叫瓢泉的地方共饮,互相唱和,纵论世局。游览完了之后,又一同到紫溪去会合朱熹。但朱熹因事未到,陈亮先行告辞。分别之后,辛弃疾甚为伤感。次日醒来,思念到了情不自禁的地步,于是决定去追他。那时正值严冬,泥滑雪深,前行的道路封闭,他惆怅地停下来,退回到一家小店独饮。夜晚,他到朋友家投宿,北风送来忧伤的曲子,他想起送给陈亮的壮词,合乐清唱,内心更加怀念友人,也更加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