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时间转眼过了十年。1189年，被王夫之称为“怨不可旦夕忘，时不可迁延失”，心心念念以求恢复中原的皇帝赵昚，惮位给了儿子赵惇（光宗），自己也去做太上皇了，孝宗时代结束。孝宗时代，尽管发生了农民起义，但就社会政治而言，仍不失为南宋最稳定的时期。孝宗以后，南宋往灭亡的道路上愈走愈远，社会矛盾也愈来愈深。北部蒙古已经崛起，朝廷灭亡只是早晚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辛弃疾也意识到事已到了不可为的地步，只是内心不愿承认，仍然抱着一丝奢望罢了。

光宗继位之后，于1191年年终，起用辛弃疾做福建提刑，后又改任安抚使。起用他的目的与从前一样，同样是因为内乱，福建的守臣捕盗不力，南宋政府觉得他最适合去诛杀人民。让一个爱国者去杀自己的人，这种恶毒只有南宋政府才想得出来。他很犹豫，挨了很久才答应。等他到任之后，内乱已经平息。

他对自己再次答应朝廷的任命很失望。他借一个热心做官的隐士的典故来嘲笑自己，说自己也将被后人说成是这样一个急功近利的伪隐士。

在福建，他跟在湖南一样做了大量的工作，诛杀贪官也没有手软。他制订了一系列计划，甚至想创建一支湖南飞虎军那样的福建飞虎军。他的计划，最终滞留在书房。反对者与他过不去，依旧企图迫使他俯首听命。新一轮的弹劾又开始了。这一次加给他的罪名是：“残酷贪饕，奸脏狼藉。”怕整不到他，又给他加了一条更严重的罪名，说他“旦夕望端坐闽王殿”，一副要当皇帝的逆臣样子。皇帝相信了言官的指控，给了他一个严厉的处分。“恨夜来风，/夜来月，/夜来云！”（《行香子》）为避免更大的难堪，他递交了辞呈，在满腔悔恨和愤懑中再度弃官归田。

白鸟相迎，相怜相笑。
　　满面尘埃，华发苍颜。
　　去时曾劝：“闲早归来！”

回家的路上，他借用一只鸟来讥讽自己。

重返隐居地上饶之后，他在铅山与陈亮相饮唱和的瓢泉盖了一座规模较小的新居，后来带湖旧居失火，便干脆举家移往瓢泉。

他继续在田埂地头进行他的歌唱事业。这时他已年步花甲。暮年的心中，充塞着颓丧。“却将万安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一生的抱负，付与黄泉。

他醉倒在松树边，他对松树说：“你看我醉了吗？”松树看到了他的颓废，并不理踩。

如果世界上有一种颓废是悲愤的，这种颓废在辛弃疾的词里：

饶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清平乐

这一夜，辛弃疾住在久无人居的破庙里，饥鼠蝙蝠，残灯破窗，他想起平生所系的祖国山河，如同梦寐。“我见青山多妩媚，/料定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贺新郎》）英雄在他意识到毕生的追求行将化为泡影的时候，真的可用上一词：英雄迟暮！

万般绝望中，他发出了撕裂心魄的狂呼：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
古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
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
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贺新郎

夜半狂歌悲风起，
听铮铮
阵马檐间铁。
南共北，
正分裂！

——贺新郎

悲剧的力量是永恒的。再破烂的历史，也有不绝的正义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