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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六病室〔第15页〕

“我们两人到底谁是疯子?”他懊丧地想,“是我这个竭力不打搅乘客的人,还是这个自以为比谁都聪明有趣因而不让人安静的利己主义者呢?”

在莫斯科,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穿上没有肩章的军服和带红镶条的军裤。外出时再戴上军帽,穿上军大衣,所以走在大街上不断有士兵向他立正敬礼。安德烈叶菲梅奇现在才感到,这个出身贵族的人原有的良好素养已经丧失殆尽,只留下一些恶习。他喜欢别人伺候他,甚至在完全不必要的时候也是这样。火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也看见了,但他还是向仆役嚷嚷,要他拿火柴来。在女仆面前他穿着内衣裤走来走去也不觉得难为情。他对所有的仆人,哪怕是老人,一律以“你”称呼,发火的时候,就骂他们是蠢货和混帐。照安德烈叶菲梅奇看来,这些都是老爷派头,但令人讨厌。

首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把他的朋友领到伊维尔教堂里。他热烈地祈祷,不住地磕头,流下眼泪。做完祈祷,他叹口气说:

“即使你不信教,可是祷告一下就会感到安心些。吻圣像呀,亲爱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有些尴尬地吻了吻圣像。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则嘬起嘴唇,晃着脑袋,嘴里念着祷词,又热泪盈眶。随后两人去了克里姆林宫,在那里观看了炮王和钟王,还用手去摸一摸,欣赏了莫斯科河南岸的景色,参观了救世主教堂和鲁缅采夫博物馆。

他们在捷斯托夫饭店用餐。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看了半天菜单,抚摩着络腮胡子,用那种到了餐馆就像到家里那样的美食家的口气说:

“我们倒要看看你们今天拿什么来招待我们,亲爱的!”

十四

医师走路,参观,吃饭,喝酒,但他只有一种感觉:讨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他真想独自休息一下,离开他,躲起来,可是这位朋友却认为有责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尽量为他安排各种娱乐消遣。等到没什么可看的时候,他就用闲谈来给他解闷。安德烈叶菲梅奇忍了两天。但第三天他向朋友声明他病了,他想在家里歇一天。朋友说,既然这样他也留下。真该休息一下,否则腿都走不动了。安德烈叶菲梅奇在长沙发上躺下,脸对着墙,咬着牙听朋友说话。他热烈地断言,法国迟早要摧毁德国,说莫斯科有无数骗子,说光凭长相看不出马的优劣,等等,等等。医师感到耳呜心悸,但是出于礼貌,他不好意思要朋友走开或者闭嘴。幸好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自己觉得枯坐在旅馆里很无聊,饭后独自出去闲逛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一人留下,这才体验到一种休息的感觉。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你一人,这是多么愉快啊!真正的幸福不能缺少孤独。堕落天使之所以背叛上帝,大概是因为他渴望天使们没有领略过的孤独。安德烈叶菲梅奇本想整理一下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可是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要知道他请了假、陪我出来旅行本来是出于友谊,出于好心,”医生烦恼地想道,“可是,没有比这种友爱的保护更糟糕的了。看上去他善良、宽厚、快活,其实无聊得很。无聊得叫人受不了。同样,有些人向来只说聪明话和好话,可是你会觉得他们其实愚蠢得很。”

随后几天安德烈叶菲梅奇一直推说自己病了,一直没有离开旅馆的房间。他脸朝里躺在长沙发上,有时朋友用闲谈为他解闷,他便苦恼不堪,有时朋友外出,他才休息养神。他埋怨自己不该出门旅行,埋怨朋友变得越来越唠叨、放肆。他有心去思考一些严肃而高尚的课题,但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正如伊凡德米特里所说,这是现实生活在痛斥我了。”他心想,气恼自己的萎琐,“不过,这都是胡思乱想……等我回到家,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在彼得堡情况也一样:他成天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只有喝啤酒时才站起来。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老是催他去华沙。

“亲爱的,我去那儿干什么?”安德烈叶菲梅奇恳求他,“您一个人去吧,您让我回家去!我求您了!”

“说什么也不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抗议道,“这是个无与伦比的市。我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岁月。”

安德烈叶菲梅奇缺乏那种坚持己见的性格,他只好很勉强地跟着去了华沙。到了那里,他照样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生自己的气,生朋友的气,生那些怎么也听不懂俄语的仆役的气。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照样健壮、精神、快活,从早到晚在里游览,寻访故友,好几次他彻夜未归。有一回,不知他在哪儿过了一夜,大清早才回到旅馆,而且神情激动,满脸通红,头发蓬乱。他来来回回走了很长时间,嘴里喃喃自语,后来站住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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