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棣花·社员〔第2页〕
村人们常常念叨棣花昔日的兴隆,其实时间仅隔了20年,那时丹江的水大,从丹江下游的商南县渡船一直可以上行到龙驹寨,再到棣花。搭船而来的商人带着烧纸、食盐、瓷器、布匹、木炭就在中街的店铺里出售,聚聚散散着方圆十多里的人。这些人给棣花增加了相当的福利,那些饭店、客栈、剃头铺、小炉匠铺收入了多少无法估量,单是中街两头的两个公共厕所,粪尿的积攒是相当快的。商人们和船工售完了货并不立即返回龙驹寨和荆紫关,他们踏着青石板街道去法兴寺敬神焚香,然后沿街去铁匠铺和吊面坊。巩家的吊面细长如丝,中间却是空心,远近闻名,当然闻名的还有巩家的三儿媳人长得稀。三儿媳是个年轻的寡妇,惹动过许多凄美的风流故事。天黑了,东街的戏楼上如果有戏演,远远近近的人打着火把就来看戏,看戏的孩子喜欢一路上点燃路畔的荒草。但凡黑夜里看见远山近岭火光一片一溜的,就知道棣花的戏楼上在演戏了。若是一日两日戏不上演,船工们可能就回去了。偶尔谁家的媳妇或女子悄悄地坐在了船头,为的是贪图坐便宜船,更为的是受不得船工那一把五彩丝线或一块头油和篦梳的引诱。商人们却要留下来,他们就住到街上的客栈里,或寺庙的厢房里。更多宿于老爷庙和二郎庙。这两座庙据说先有老爷庙,后金人入侵,以小河为边界,金人也就以老爷庙的样子要修二郎庙。修庙正愁没有木料,一夜苗沟山洪暴发,从山地冲下无数的巨木,天明待人捡回建造,庙起,木料竟不多一根,也不少一根。
我在《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和《商州再录》的系列散文中都曾详细地介绍过商州,说商州是秦头楚尾,是中原文化与楚文化交汇过渡地,是陇海线没有开通之前,关中平原通往东南的要道。龙驹寨是相当繁华的水旱码头,而棣花则是龙驹寨的门户。历史上,有相当多的一批文人,如李白、杜甫、韩愈、苏东坡都经过了这里,留下过他们的踪迹和诗文。但更多的是这里出产两种人,一是隐士,二是土匪。白狼、李长有、长毛等川粤滇豫的诸多流寇在这里时间最长,危害严重。我的外公就是李长有过境时被抓去,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又后来,土著的兵匪蜂起,为避匪而为匪几乎成了一种风气,丹江沿途的大的村落差不多都有匪徒。外地人描述过去的商州是:山坡上耕作的农人,正挖着地,见坡下有陌生人背包袱经过,就招之吸烟,将烟袋递给客人,并亲自用火绳点燃,指着不远处石壁上的刻字,或许刻字是“野心被白云缠绕……”一镢头就往客人头上刨去,那人就“扑”地倒了,从死人的嘴里取下还冒烟的烟袋自个吸着,说,“咋恁不经刨的?!”掘个坑埋下了,又平静地挖他的地。人人要生存,不为匪害而要成匪,棣花就有人去过西安抢军警的枪,结果被捉住了,在西安的南门城楼上被砍了头。据说那人的坟还埋在牛头岭下,埋时是以一截木头做身子的,头是一个葫芦上画了眉眼。此人被杀后,没人敢去弄枪,却盛行了拳脚功夫,棣花就应运产生了许多拳脚师傅,教授一种“熊拳”。我家老院居住的刘家,也就是五林叔的胞兄,年轻时便学过拳脚,吃一筛箩小米做成的干饭,用肚皮可以掀起一尊辘轳,他抢人杀人,最后也被人打死在一个厕所里。隐士呢,在这么个地方,各朝各代却有相当多的文化人隐居于此。其中,最早也最有名的就是秦末汉初的“商山四皓”。这些隐士逃避的是政治,却把知识传播开来,而民间的语言和风俗也就有着浓厚的典雅之风。在我很小的时候,印象里逢年过节,家家都要贴对联的,联语多是自编,平仄对仗工整,字极有功夫,这是由村里的老先生执笔的。谁家有人过世了,已经没有了在石碑上刻墓志铭的豪华,但红绸子上却要以金粉书写铭文,且门前的墙壁上要贴一张白纸,上写:恕报不周。几乎是历来的规矩,家居的房子再小,都要造高大门楼,门楼上要砌一块石刻横批。都是“耕读传家”、“紫气东来”、“三阳开泰”一类。60年代,几个有名的拳师相继过世,文化人却正红火,这就是西街的韩家和贾塬村的贾家。这两家的成分都高,是地主和富农,属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但棣花崇尚文武的风俗,再加上他们的人格高洁,威望甚重,反倒少有受到轻视。两家的家长都有一肚文墨,所有的才智就集中表现在写对联的铭锦上;两个人几乎平分了棣花的东西两片,渐渐地也形成了各自的风格而争胜好强,以至街东的人不服街西的人,街西的人不服街东的人。对联和铭锦的高下优劣无可定判,惟一要压倒对方就是在正月里耍社火。各家的社火朵子挖空心思要做得玄、做得妙,为的是要赢得如山如潮的观赏人群的一声叫好。棣花的社火因此在丹江上下十分著名,每次县上社火比赛,拿头奖的必是棣花,而没有棣花的社火参加,任何社火比赛都毫无精彩和意义。若是棣花单独闹社火,总是早饭一过,各村锣鼓就敲响,然后抬着朵子集中于中街的店铺门前的台阶上,那些是高跷的,分别坐于人家的屋檐和墙头上,等候东西二街的社火一到就游行每一条道路,然后去戏楼的广场上。越是精妙的朵子越是迟到,而做朵子的则常常就在韩家院和贾家院,同时有一些探子相互深入到对方的村中窃取情报,然后回去通报。若觉得自己的设计不及了对方,立即修改方案。几年过去,西街的是压倒了东街,他们的《游西湖》是能在一只船上艄工的篙尖上立于一人,而船又能起伏波动;《宝钗荡秋千》更能使人在秋千上来回摆荡。东街刺探情报高明过西街,西街就严加防范,关了韩家大院门,且村口布了岗哨。东街已经数年斗不过了西街,出奇制胜,就出社火穗子,即以丑角逗乐,五林叔和迷糊叔自然是最佳人选。他们化装成奇丑的老妪,胸部挂着猪尿泡,手里拿着风箱,猪尿泡里装上了水,见人就挤奶出水,风箱里又装了灰,在人窝里喷射。丑角最能夺彩,成百成千的人围着他们跑,一边用土坷垃掷他们,用柳树条打他们,一边嬉笑着说:“这活鬼,你这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