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故事外的故事
指挥部的老任我总是不敢接近他,这个南方人说话含糊不清,阴沉个脸,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我问过福印,福印也说不清他的来龙去脉,说好像是地区水利局的干部,也是犯过什么错误,才到了县上又到了水库上。指挥部所有领导的家属都先后来过,惟独老任没有。他有没有家属这是个谜,但谁也不敢问他。有一次,从苗沟下游两边山梁上负责开挖水渠的曹爷——他是我的本族,辈分高,我得叫他曹爷的——来到指挥部,带了一大篓软柿子,要我去找老任也来吃,我去了老任居住的那个小屋。小屋在指挥部办公室后的山坡上,门开着,老任就坐在门槛上望对面坡梁上的一丛杏树,嘴里叼了烟。他完全是下意识的,一根纸烟吸完,手里就把另一根纸烟揉搓着,待这根吸到一寸长了,烟屁股就接在另一根的烟头上,竟一连三根吸过了还没有注意到我就站在小屋旁10米之外。我终于咳嗽了一下,说:“老任,老任,曹爷叫你的!”他怔了一下,看见了我,纹丝不动,说:“是你曹爷可不是我曹爷!”我说:“是我曹爷,他让你去吃软柿哩!”他披着衣服就往指挥部办公室去,却要我把晾在屋后石头上的一件衣服收了放到屋里去,免得起风吹跑了。我收了衣服第一次进他的小屋,小屋里零乱不堪,但桌子上却有一只大海碗做了花盆,里边栽着一株花,花开得红艳如血。这使我十分吃惊。农村人,甚至在农村工作的干部,从来没有人养花的,而他这么一个黑脸大个子,都认为严肃得没了情趣的人竟养一盆小花?!半年之后,老任调走了,曹爷从水渠工地上又来到大坝工地,他住进了老任的那个小屋。我和曹爷的关系是亲密的,他喜欢打猎,用鸡皮包了炸药做成丸子状,夜里去山根放药丸炸狐狸就把我带着,我们说过一次老任。曹爷说,老任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学得一肚子的本事,可毕业后却没有用武之地,他发过牢骚,提过意见,因此受过批判,从此人就蔫了。曹爷说到这儿,指着对面坡梁上的那丛杏树,说:“你去过那树下吗?”我说:“没。”曹爷说:“老任说,他每天对着那树看,树给他说过许多话。”我说:“这不可能,树怎么说话,树成精啦?!”我去了山梁上看过那丛杏树,树上结了小而涩的山杏,树并没什么特别处,我就估摸老任是神经上有毛病了。后来李治文在办公室偶尔说过一次老任调走是因为夜夜失眠得厉害,我就得意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了,但老李哼了一声,说:“你这娃!怎么给你说呢?”他到底没有说。
李治文和我们嘻嘻哈哈混熟了,我们也就没高没低没大没小,学他在民工大会上讲话的声调,学他鸭子样的走路。他夸奖我的文章,说等水库修成了,他要推荐我去县革委会宣传部写材料。但他的毛病是爱修改别人的稿子,先是他怎么改我都没意见,后来他改过了我觉得不妥又恢复原状,他就生气了,说:“你以为我这样改动不好了吗?我在宣传部工作时乃是县上‘第一支笔’!革命委员会成立的致敬电是谁写的?我写的!”李治文最终没有把我推荐到县宣传部去,因为水库还没有修起我就去上大学了,而上大学他是竭力支持的。他甚至在召集水库工地有关人参加的推荐会上,为我说了一大堆赞美话,说我的写作水平超过了他,是个人才,应该去深造。大学二年级的暑假里,我回故乡时专门去看过他,他那时发福得厉害,搂抱我又搂不住,两只短短的手在我腰际使劲地拍,说:“毕业后一定回咱县吧,你就到宣传部来,咱们一块写材料。你会成为‘第一支笔’的!”毕业了,我没有回到丹凤县,因为陕西人民出版社来学校把我要去了,我从此有了西安户口,是西安城的市民了。但我再次回到丹凤,苗沟水库已修好,他却去世了。他的老家在很远的深山里,我没有去他的坟上奠杯酒,只是伫立在寒风里,面向他家的方向,默默地祈祷他的亡灵安息。眨眼又过了10年,我采风去了一个边远的小县,小县里宣传部的一位干事发表过一些文艺作品与我相识。他接待了我一个礼拜,讲了许多关于宣传部的故事。那时,他并不是县上的“第一支笔”,但号称“第一支笔”的那位住院已经3天了,3天里昏睡不醒。当时北京的一位首长要来视察工作,“第一支笔”的任务是必须尽快拿出一批汇报材料。可怜那人就拿了五条纸烟住进了县委招待所,7天7夜没有出那间屋子。材料是写出来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又认为这里没有写足那里没有写够,意见提了一大堆。“第一支笔”又关起门修改了两天。第三天,北京的首长到了,“第一支笔”回家去睡觉,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送进医院,注射了针剂,睡着了却3天3夜不醒。我的朋友领我去医院看望了那“第一支笔”,他还昏睡着,守在床边的老婆流着泪,悲哀着她的丈夫,说他几乎搭上了命写就了那么多材料。据说首长听了一个小时的汇报后就不愿听了,提出要到一些乡社实际去看看,那一堆材料就没用了,成废纸了。出了医院门,我突然想起了李治文,暗暗庆幸着我没有分回县上的宣传部,没有成为县上的“第一支笔”。
我的日记本里记载了身边发生的故事,很多人都希望我能写到他,并且要看看写出的他是什么样子,但指挥部的炊事员却惟恐我写了他。他说:“你写了我啦?”我说:“没。”他说:“顺政说你写了我啦。”我说:“人家是逗你的。”他说:“你不要写。如果你写,你一定得写我是英雄人物!”但我确实没有写他,他不可能是英雄人物,他只有许多荒唐可笑的事。每天民工上了工地,指挥部办公室里就留下我和福印,还有电工房的小巩,我们正油印着战报,他从厨房里唱着戏走到办公室来,汗水光亮地在秃得没了几根头发的脑袋上,
肩头上搭一条毛巾,进门往长条凳上一蹴,必然开讲他的锅盔烙好了,锅盔烙得多么黄,或者是今天吃哨子面,面擀得一窝丝似的。我是烦他说这些的,他说起这些只能使我觉得肚子饥,不理他,福印也是笑而不答。他见没人理他,就去打开指挥部惟一的那台收音机,而且音量拧到极限,立即就能招引来一些人,最早笑嘻嘻来的就是关印了。关印是棣花民工连的愚人,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但他是最能出力的,什么苦活脏话,只要说:“关印你去干吧,今日灶上做了烧饼,多给你吃一个!”他说:“说话要算话哩”,“嘿嘿嘿”笑着去干了。他是工地上连续五次评选出的先进分子。“先进分子”在几日前的施工中被石头砸了脚趾,闲下来了,一听见收音机响他就“嘿嘿嘿”地踱过来。关印一来,炊事员就要作践他了,问他想不想媳妇?说想。又问哪儿想?说头想。炊事员就说:“头恐怕不想,是这里想吧?”用柴棍儿捅人家的交裆。然后摇头说人活到这个样有什么活头,就只会吃饭和干活,“当年我在县上给王主任做饭的时候,他家……”他又开始讲他的光荣历史了,我不止一次听他讲过给王主任做过饭,无非是王主任爱吃捞面,吃得满脑袋汗水,还要喝一碗面汤,不,面汤应该叫“银汤”。王主任嘴是方嘴,屙屎也是方的。还有,王主任的一个侄儿,在省城工作,坐着飞机上班的,读砖头一样厚的书。我说:“关印是先进分子,你就这样作践他呀?这一期战报上还有写他光荣负伤的报道哩!”炊事员就不言语了,闷了好久,却又问关印:“脚还没好?”关印说:“没。”他说:“去半崖上撬石头,别人不敢去,你却去了,你是怎么想的?”关印说:“我想,总得有人去吧,我就去了。”他说:“不对,你一定想到了毛主席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是不是?”关印说:“我背不过那么长的话。”他又摇摇头,越发看不起关印,说:“你去把厨房里的那个猪头拿到河边退毛去吧,煮肉的时候,你来啃骨头!”关印真的提了猪头去了。我和福印“哈哈”大笑,说你还真懂得采访嘛!他说:“跟啥人学啥人,要叫我当领导我不比老任差!”但偏偏老任就从门前小路上回来。老任一定是听见了他的话,但老任黑着脸没言传。他赶紧去厨房给老任端了洗脸水,老任没有理,也不洗脸,问:“什么饭?”他说:“你爱吃锅盔,专门做了锅盔,熬的稀饭,炒了酸菜!”就端饭菜上来,又去取筷子;似乎为了干净,竟将筷子在他的胳膊肘内擦了擦。老任就火了:“谁让你这样擦筷子?你那衣服就干净吗?!”他瓷在那里,满脸通红,我和福印就抿着嘴笑,小巩还嘴里啧啧咂着响,幸灾乐祸。他一怒敲了小巩的头,骂道:“响你妈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