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办报(工地战报)
工地战报是一张16开的双道林纸,两面油印了文章。这些文章都是福印和安付的作品,他们去各民工连采访人物,动笔写了,又用蜡纸刻成,再油印、散发。原则上战报没有出版日期,但没特殊情况还是三四天就得印一期的,福印几乎是固定人员,当然他还要做所有的
宣传工作;安付除了刻蜡版,他却有兴趣去辅助技术员老陈,一个帆布口袋里总装着尺子和图纸。战报虽小,内容又简单,在那个注重社会舆论的年代,它却受到指挥部的重视,每期稿件要经副总指挥老李亲自审定,印出后要呈送公社和县革委会。我进入指挥部搞宣传后,刻了一期战报的蜡版,又写了两篇小文章。一篇为小评论,是为当时开展的大会战摇旗呐喊,尽管用夸张的字句;一篇则报道了负责运土方的民工连的生产进度。我并不懂得报道怎么写,把当时仅有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拿来,总结出了三段式,即开头讲形势,中间列举事实,最后要归纳,上升到一个政治高度。如此写了,没想被福印大加赞赏,连老李也表扬,从此安付就退出战报组,我取而代之了。以后半年,福印也慢慢退出来,战报就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是主编、是撰稿人、是排版工、是刻印工,然后去发行和在高音喇叭上广播。为了活泼版面,我开始学隶体字、仿宋体字、正楷体字,学着画题头题尾,学油印套红,还学起了写诗。我现在之所以能写文章能绘画和熟悉各种字体,都是那时练习培养的。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有他天生的一份才能的,但才能会不会挖掘和表现出来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的。极少数的人获得了展示他才能的机会和环境,他就是成功者;大多数的人是有锅盔时没牙或有牙了没锅盔,所以芸芸众生。我的才能平平,但我的好处是我喜欢文字,而能很早地就从事文字工作;以至后来就读文科大学,毕业后又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行当。这犹如是相府的丫鬟[huán]久而久之也有了官宦贵气,小姐闺房里的苍蝇也喜欢了在菱花镜子上停落弄姿。
写诗最早是为了活泼战报的版面,写出了一首却来了兴头,惹得三五天就有了一首。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一直写诗,直写到大学毕业后的第五个年头,才停止了要做诗人的梦。有一天,县革委会来了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人。福印告诉我,此人是“大秀才”,“文革”中在陕西师大当造反派,写过许多轰动一时的打油诗,要我与“大秀才”交谈交谈。福印这么一说,我倒吓坏了,我不敢去见他,钻到工地医疗所的小屋里去帮医生煮针头。医生姓田,不修边幅,不要求别人卫生,自己更不卫生,他一边吃着一个生萝卜一边给我讲他在公社卫生院的故事。说中街某某的父亲肚子疼需要化验粪便,让去拿些粪便来,那老汉竟拉了一大堆全部拿来堆在桌上。说西街某某的儿子婚后不生育,让弄些精液查查,他当时没有小瓶子,随手给了一个玻璃杯子。那儿子拿了杯子去隔壁屋子了,一个上午没有出来,下班时杯子端来了,里边是一指深的精液,还哭丧着脸说他实在没办法弄满一杯子。他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我听,我被逗得“哈哈”大笑,福印就来叫我了,说“大秀才”要见我呢。我只好硬了头皮去,“大秀才”手里拿着我编印的战报,指了上边的诗,问:“这是你写的?”我说:“嗯。”他说:“不是抄别人的吧?”我急了,说:“怎么是抄别人的?”他就把眼镜推到额颅上,看着我说:“好,写得还好!你可以给《陕西日报》投稿嘛!”他就说了这一句,晚上我睡在铺上激动得不行,爬起来又到指挥部办公室去写新诗,福印也鼓励我今夜不睡,把诗写好了,他明日去公社就投稿到陕报去。他说:“投稿有稿费哩!”但这一夜我并没有把新诗写成。3天后,我觉得那首诗已修改得满意了,装在一个信封里,写上了《陕西日报》的地址,正好我的粮食吃完了,需要回家去取,就把稿件带上要亲自交给邮局。寄信要贴8分钱的邮票的,母亲却不给那8分钱。问干什么呀?我说:“你不要问干啥呀,权当我借钱,借8分,10天后还你8角!”母亲到底没给我,我还是向弟弟借的,他有一个牛皮纸叠成的钱包,里边有一角钱。寄完了稿件我就返回工地,估计着信得3天到西安,从西安再寄报纸过来也得3天,我的诗要发表那是10天之后的事。但从第10天起我天天翻看报纸,报纸上没有我的诗,看过了一个月也还是没有。我终于苦恼得把这件事告诉了才从部队复员回来待分配工作的顺正,他镶着两颗金牙,张嘴哈哈大笑,说:“人家怕早把你的诗擦了勾子了!”这给我打击不小,再不寄稿了,也再没提给母亲还8角钱的事。
自从办起了战报,所有民工连的人都知道了我,但大多的人并不知道我的名字,流传的而是“东街贾家的”孩子怎么样地有本事了!有本事又不张扬,坐在指挥部办公室门口的凳子上刻蜡版,坐得踏实,刻得认真,乖巧得愈发让一些人喜欢上了我。一次,一群民工,可能是陈家沟大队的,经过指挥部办公室门前,有人就说:“瞧,人家年纪小小的就吃轻巧饭了,咱肚里没墨水不掮石头谁掮去?!”有两个妇女跑进门,专要看我的坐势,嚷道我是方勾子,所以沉稳,将来还能当大官哩。我屁股是大点,但并不是方的,不晓得她们是怎么看的。到了年底,全县三个大的水库工地各项工作进行评比,苗沟水库除了土石方运输进度快外,战报是办得最好的,为此受到了表扬。而且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来到了工地视察工作,在河滩里开了一个会,讲话里又提到了战报。陪坐在主席台上的李治文就让坐在下边的我站起来让主任认认,我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李治文又说:“主任要认认你,你站起来呀!”我说:“我早站起来了呀!”全场的人都笑了,笑我的个子矮,主任也乐了,说了一句:“人小鬼大吗!”以后随着年龄的增加,我的屁股越来越肥,但我的个子却仍没有长。几十年后,在西安遇见了这位主任,他已经是陕西省的一位很大的官了。说起往事,他告诉我第一批工农兵上大学的花名册报到县上,具体负责招生的人汇报我是从苗沟水库推荐的。他就问是不是办战报的,个子矮矮的?负责人说是,他看那名册上写着我被分配到了西北工业大学火箭系,说:“他学什么火箭,让学中文吧。”就这样调换到了西北大学中文系。我感谢着这位领导,他对我办的战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我的矮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的一生,所谓的方屁股带给我的是丑陋,个子矮却赐给了我许多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