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初恋·上学
我迷信,我认为婚姻永远是一种缘分,甚至你一生认识谁,坐公共汽车、看电影和谁靠了座位,那都是早已注定了的。世界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每个人其实认识和交往的也就是那么六七个人,婚姻或许就在所认识的人中完成了,或许莫名其妙地远在千里之外。我也相信,人是气味相投的,而婚姻关系的产生,更是有特殊的气味。磁铁对于钉子有吸引力,对于木块却毫无感觉。我那时毫无道理地爱上那个叫我叔的人,便认作了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聪明的女孩儿,以至于不久后我的同学郭长来也来到了水库工地,我和他坐在工地的山坡上,我说出了我心中的秘密,长来“噢”地一声不言语了。他的反应令我不快,追问他对她的看法,他说这不可能:一、虽然是干亲性质,但毕竟有辈分;二、住得太近;三、你们话没有说破,即使说破,她也同意,两个家庭肯定都有阻力,家族的隔阂由来已久,更何况你家现在的情况;四、她长得并不漂亮。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而对于他认为她不漂亮的话我几乎生了气。我怎么咋看她都漂亮呢?我那时还没有真正读过《红楼梦》,以至数月后去县城大姨家偷拿走了表哥的一本《红楼梦》,只匆匆翻看了后半部,而且将所有诗词空过去。但我总觉得我与她前世是有什么孽债要还的,多少个傍晚坐在山根的河边,眼瞧着石头和石头边的山桃树,我把我的名字写在石头上而把她的名字刻在山桃树上。上了大学后,我第一次完整地读《红楼梦》,读到了木石之缘,我之所以吓得魂飞魄散,就是我想起了我所经历过的这段恋情。
在演出队里,有一个能人,他叫任仕,不但拉得一手好二胡,吹得好笛,还会谱曲,演出的节目都是他导演的。起先因为与他熟了,可以去演出队找他,便趁机能见到她。但与他熟起来了,我们就成了知己。所以,后来每当演出,我就坐到了台后,任仕分配我的任务是隐身于幕侧给演员传递台词。化了妆的她美艳无比,没她的节目,她就坐到我的旁边,嘴里嗑着南瓜子——房东家种有许多南瓜,瓜子晒在窗台上,我总是偷偷要拿许多送她,这是我惟一能送她的东西——她咧开棱角分明的嘴,用一排白牙磕瓜子,“扑”地一下吐瓜子皮的样子让我觉得美妙极了!但她却不需要我传递台词,我惊奇她白天也要劳动,在工地上跑,那些台词是什么时候背诵下来的?到了10月,天气就凉了,穿上夹袄也冻得身上起鸡皮疙瘩。县上来了通知,要一个月之后举办文艺调演,各公社必须要出一台自编自演的节目。棣花公社当然也得进行选拔,任务下达到了各生产大队,也下达到了水库工地,任仕和福印就自然而然地承担了重任。任仕让我创作剧本,他谱曲配乐,我俩几乎在一个星期里创作了全部节目,虽然内容都是与水库工地有关的独唱、合唱、快板书、舞蹈、相声。排演了10天,先在工地演出,大受欢迎,连演了三场。去公社选拔演出,又获得第一名,可以上县里去调演了。这台节目,使我的声名大震,也赢得了演出队女演员们的青睐,我已经能自自然然地去排练室和她们说话了。
演出队里最活跃的还有一个姓田的女子,她与我爱着的那个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安静,一个好说好动;一个穿着朴素,一个打扮艳丽。我对她是敬而远之的。每每见她穿了一件新的衣裳,或头上别了一只好看的发卡,就想我暗恋的人如果也能有,那该多好。乡里的孩子叫自己父亲为“大”或“大大”,惟独她说起她的父亲是“我爸”如何如何。因为她父亲是一个区长,县上的高干。我是听不惯她说她爸的,工地上的人几乎都认为她是长得最好看的人,但我不认为,我们也就客客气气地相处着。调演结束后,我一连十多天没有见到我暗恋的人;再去演出队,也没了往日的活跃。姓田的说:“没有一个人了,你就蔫成这样?”我说:“什么人?”她偏不说,拿手指戳自己的脸来羞我。我说:“你这么糟践我,我真的要蔫啦!”坐在那里像一堆抽了骨头的肉。她说:“我再给你说一件事,你就跳起来啦!”我说:“你说吧。”她说:“据可靠消息,她和一位现役军人订婚啦!这位现役军人你可能也认识,叫。怎么样,你黏黏乎乎哩,煮熟的鸭子扑棱棱飞啦!”我真的站了起来,但我没有歇斯底里,我笑笑地看着她,但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我问了一句:“你听谁说的?”又坐下来,说:“是吗,我煮什么鸭子了,扑棱棱飞啦?她是把我叫叔的……”我在工棚里的草铺上睡了一天,睡得眼泡发肿,照顾我的是长来。我的初恋就在这种暗恋中结束了,我恨我没有及时说破对她的暗恋,也没了勇气再去找她,因为我没有与那位现役军人可以抗衡的条件。他文化水平比我高,长得又英俊,而干扰和破坏军婚在那时是要坐牢和杀头的,何况我还是“反革命分子”的儿子。
此后,她真的再也没有来工地,我依旧本本分分地编印我的工地战报,那日记本却快要写满了。我开始搬出了工棚,和新来的炊事员合铺睡指挥部的办公室。炊事员说,我常在梦中说胡话,说:“她漂亮。她肯定漂亮!”又是一天,弟弟再次来叫我回家。回家了,正是午后,母亲将一身旧衣服洗浆之后,又在捶布石上捶得平平展展,要我穿上去茶坊村我的一个亲戚家去。我问去干什么?她说亲戚给我物色了一个女的,约好今日相面的。我不去,我心里正难受着呢,我觉得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啦。母亲骂着,须去不可。去就去吧,但我坚决不穿那浆洗过的衣服,就是随身的一条短裤,一双破布鞋,一件背心,背心背后又破了,是母亲拆了一个口罩补上去的。我说:“我就这样,她愿意了就愿意,不愿意了拉倒!”事后我才知道,在家的父母为我的婚姻可着了大急。作为“反革命分子”的儿子,如不抓紧,有可能就打一辈子的光棍儿。他们托了所有的亲戚四处物色,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们家庭,人无论怎样都不在乎的。我步行了5里路赶到亲戚家,她立即让我洗了脸,还替我梳了梳头,说:“一个夏天,你倒晒黑成茄子啦!”就去叫那女子。屋子里光线很暗,我坐了半天不见人来,倒困起来趴在炕沿打盹啦。这时门被推开,亲戚引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我估摸那女子从外边进来,一时是看不清我的,但我却看了她一眼,心里像泼了水一般凉。她中等个儿,穿一件蓝地碎白花褂子,脖子下的纽扣扣得很严实,一条蓝粗布裤,也洗浆得有棱有角,脚上是一双自纳的黑条绒面儿的偏带儿鞋,是新的,似乎有些小,鞋口紧紧勒着脚面的肉。她的辫子粗长,像蛇爬在背上,一个眼睛有毛病,好像不对称。她像猫儿似的在一张桌子的那边条凳上坐下,头就垂下去,额上流着汗。亲戚借故去自留地,走时还把门拉闭,屋子里越发黑暗了。我们就那么坐着,坐了很久没有说话,但两个人都不自在,我在炕沿上已经换了几个坐势了。我终于把一把扇子扔给了她,我说:“你家不远?”她说:“不远。”我说:“你叫个啥?”她说:“我名字不好听……以后你就知道了。”我说:“多大啦?”她说:“17,虚岁18啦,我生日小。”两个人又没了话,憋了许久,我浑身热起来,又不知再说些什么。我说:“你热不热,嫌热了你把脖颈下的扣子解开。”她脸一下子通红,抬起头瞪了我一眼。她的一只眼确实有问题,是小时候跌伤过还是生过什么疤?我没敢问。我说:“我是农民,怕一辈子都会在农村的。”我说这话时是低头说的,要等待她的回答。但她没有说,我抬了头看她,发现她正在看我。她立即又低下头,低声缓气地说:“谁不是农民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了。我又问:“你属啥的,几月几日生的?”她这回立即说:“你还信这个呀,算大相合不合吗?”她这么一说,我倒不知怎么办了,慌乱中应道:“这倒不是……我是个日巴刷!”日巴刷是一句土话、脏话,意思是没人像、胡来哩。我说完就后悔了:我怎么就说了这样一句话?!却又想,说了就说了,反正这件事是不会成的,也无所谓啦!这时候亲戚在门外咳嗽了几声,随后推门进来,我们两个都站起来。亲戚说:“没喝水呀?”她没有给我们倒水,家里似乎也没看见保温壶。我们说:“不渴的。”那女子就走出了门,亲戚也厮跟了出去,两个人在门外“喳喳喳”地说话。过一会儿,亲戚进来,笑吟吟地说:“人家女子同意了,你呢?”我没有想到那女子竟这么快就同意了,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看清了我!我说:“这我拿不了事,要给家里人说哩。”亲戚说:“你倒不如那女子有主意!那好吧,3天后棣花集,我去你家,你们好好商量着。这女子好哩,会针线,知道节俭,是过日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