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第二卷·第九部
(二十一)
小曼去大觉寺休养。
她是在西山脚下坐轿子上大觉寺的。山路很难走,坐在轿里滚来滚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见大风浪一样的颠簸;她生平第一次坐这玩意儿,差一点滚了出来。
走了三里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云,白得好像才下过雪,山石树木都看不清,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满都是白,她惊异极了。
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穿着蘑薄的夹衣,微风一阵阵吹来入夏的暖气,为什么跟前会有此景?
她低头问轿夫;'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春天还不化?'
那矫夫走得满头是汗,听了小曼的话,他一面擦汗一面问她:
'大姑娘,你说什么?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压根儿没下过雪,你哪儿瞧见有雪呀?'
'你们看那边满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么?'
她的话还未说完,几个轿夫都大笑起来。'真是城里姑娘不出门,连杏花儿都不认识,倒说是雪,你想五六月里哪来的雪呢?'
什么?杏花儿!她简直叫他们给笑呆了。
顾不得他们笑,她只乐得恨不能跳出轿子一口气跑上山去看个明白。天下真有这种奇景么?
忘记身子是坐在轿子里,她伸长颈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轿人大叫:'姑娘,快不要动,轿子要翻了!'
一连几晃,几乎把她抛下山涧去;这一下才吓回了魂,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再也不敢乱动了。
走过一个石山顶才到了平地,一条又小又弯的路带着一群人走向大觉寺。两旁全是杏树林,一直到山顶。
他们在树荫里慢慢往上攀,鼻子里全是花香,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味。小曼从未想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乐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左一转右一拐,四周不见别的,只是花,雪白的花,一尘不染。
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人,慢悠悠地往上走,好像都在幻景里似的。
她一口气登上了山顶,站在一块高高的峰石上,定一定神举目远眺,啊!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使雪白的杏花顿呈无限的艳丽,她很不能纵身一跳,到花丛里去打一百个滚-皇桥卵够盗朔勰鄣幕甓?
她又发现山谷中有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三两声狗吠鸡鸣,一幅陶渊明笔下的田家景象,风情无限。她忽然想:摩,让我们在山里隐居吧,花二三千块钱买一座杏花山,每年结的杏子,卖到城里就可以度日;造几间平房,竹篱柴扉,再种下几样四季菜蔬,每天在阳光里栽栽花种种草,养几个鸟玩玩,这样的日子比做神仙都美……
一天疲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浓,小曼想着志摩,不能安睡,窗外的月光又在纱窗上映着逗她,便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只见一片白色,照得梧桐叶的影子在地上来回晃动。她不怕夜露的湿寒,一直跑出庙门。一群不知潜歇在何处的小雀儿被她吓得惊起向杏树林子里飞。
这时,一阵芳香,熏得她好似醉酒,脚下不由得踉跄了;清风阵阵,轻轻抚着她的身子,明月依傍着云块,定定地看着她。这迷人的春色,又勾起她对远方诗人的思情了。一阵心酸,她索性躺在梦草上闭着眼睛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她似梦非梦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好像听得你那活泼的笑声如珠子似地在我耳边滚:'曼,我来了。'又觉得你那有力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额边抢了一个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难道真是你回来了吗?
急急地睁眼一看,哪有他半点影子。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身上盖满落花,花瓣儿粘在唇边……
她不觉恼怒起来,站起身,拿花枝儿出气,用力拉拽,花瓣儿纷纷坠下,落得她满身满头是杏花;林内的宿马以为狂风骤起,一阵惊叫往四下乱飞。
一个美丽、宁静的月夜叫小受那无名的恼怒给破坏了。她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不留下他?为什么让他走?
幼仪在意大利待了半个月就回柏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