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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第二卷·第八部

(十九)

志摩一到柏林旅馆,放下行囊,就和幼仪通电话。

幼仪的声音有点异样。志摩问起一直跟幼仪在德国生活的小儿子彼得,她半晌没有答话,最后说:'你等着,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幼仪来到志摩的房间。她穿着一身黑衣服。两年多不见,从装束到谈吐都带着浓浓的德国味了。

志摩问这问那,她都是简短地回答,似乎漠然无动,又像心不在焉,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一只圆球形的台灯。

志摩打开皮箱,拿出四把檀香扇。'这是杭州买的,知道你喜欢,欧洲买不到,多带了几把,你留着慢慢用吧,送人也是很好的礼品。'

幼仪接过扇子放在一边,没有道谢,也没有作声。

志摩用惊疑的眼光打量幼仪。他以为那是她的矜持,感到离了婚的男女,的确不妨保持一点距离。

'这是给小彼得的。'他又从皮箱里拿出一套绿绸衣裤和两只瓷器哈巴狗,'你怎么不带他一起来,也让我看看我的小儿子呀!'

'你已经看不到他了。'幼仪的眼神没有离开台灯。

'什么意思?'志摩紧张了。

'一星期前……'泪珠大颗大颗落下,声音哽咽了。

志摩摔掉手中的东西,急步走到坐在长沙发上的幼仪面前,双手抓住她的双肩。'一星期前怎么啦,快说,你快说呀!'

'志摩,饶恕我……我没有带好他,他去了,永远地去了……我们的小彼得……'她一面说一面用力地绞着手指,似乎要绞断它们,才可以减少一点心头的痛楚。

他头脑'轰'的一声,颓然倒在沙发上。他的双眼直楞愣地盯视着前方,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切形体,一切光亮,一切动静,一切声音,都失去了意义,他统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幼仪放声哭了。

志摩只感到自己的脑髓已化做一滩糨糊,粘乎乎的,什么也不能思考,什么也不能感受。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爬。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流泪。

他下意识地伸过手臂搂住幼仪。幼仪将头依靠在他的胸前。

他们同时感到需要对方的支持和慰藉,这种支持和慰藉是任何别人所不能给予的。

她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叙说:

'他拉完提琴——是一支练习曲。他已经拉得有板有眼了……几天来,这个曲子一直在我脑子里响着——吃了两粒鱼肝油丸,他就去睡了。我替他盖被子时,他睁着小眼睛问我:'爸爸再过几天来看彼得?'……我和保姆芬妮说了几句话,回到房间里整理心理学笔记……两个小时后,突然听到彼得的叫喊,怪响的,我还以为是梦吃呢,他不住地喊。我和芬妮同时奔到他的床边,只见他用小手捧住肚子,不断地哭喊:'妈妈,彼得痛!彼得痛!'……送到儿童医院,黑塞医生——彼得有病都是他看的——给他抽血化验,诊断是腹膜炎……没有来得及推进手术室,彼得的喊声愈来愈低,最后,他瞧了我一眼,啊,多么悲哀的一眼!……小脑袋一歪,就不响了……黑塞医生抬了抬他的眼皮;扳了板下巴颜,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摇着头就走开了……芬妮当场昏了过去,我抱住彼得的身体大哭……以后的事我就记不清了,像个木偶似的听人摆布……有八十个人送殡,中国人、德国人都有,还有小朋友……凡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我总要回国的,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葬在异国土地上,就将他火化了……以后我回去,带他走,让他归葬在他从没有到过的家乡……他多苦啊,小小的生命,没有父亲,没有故土……'

志摩的心头长久地震动着。这时他才感到无比的痛苦和遗恨。他对不起彼得,对不起幼仪。他将她楼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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