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21章
在印度与罗马两条迷途中间,不得不有所抉择,希腊人居然能够独辟蹊径,另外发明第三条道路,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的百年大计,但是正因此而得永垂不朽;——固然神所爱者早死,万物莫不如此,但是他们也断然因此与神一起永生。人不应期望一切最高贵的东西都有皮革那样的耐久韧性;臂如,罗马民族性所固有的坚强持久,也许不能算是美满性格所不可缺少的属性之一。但是,如果我们要问:是甚么灵方妙药使得希腊人,在鼎盛时代,尽管酒神祭冲动和政治冲动非常剧烈,却不会因为静坐参禅,或者因为穷兵黩武,为了争夺世界霸权和世界荣誉,以致精疲力竭;反之,他们独能制出这种绝妙的佳酿,有如既能激起热情又能发人深醒的名贵芬醇,——那么,我们不得不想起悲剧的伟大力量。它能鼓舞、能净化、能激发一个民族的全部生机,唯有当我们目击它在希腊人中间,成为一种防疾治病的万灵之药,成为最强悍不屈和最顺天由命的两种民族性之间的调和剂,我们才能揣摩到悲剧的最高价值。
悲剧吸收了最高的音乐感染力,所以它直接把音乐带入完美之境,在希腊人如此,在我们也是如此;但是它也一起提供了悲剧神话和悲剧英雄。悲剧英雄象铁旦族的力士掮起整个醉境的世界,解除了我们的负担;同时,另一方面,凭借这种悲剧神话,悲剧就能够通过悲剧英雄,救济我们于强烈的尘世眷恋,并且亲手指点,提醒我们还有一种彼岸的生存和一种更高的快乐;对于这,奋斗的悲剧英雄早有预感,准备以死亡,不是以胜利,来接受。悲剧,在音乐的普通效果与敏感的酒神祭观众之间,树立一种崇高的象征——神话,从而使观众产生一种幻觉:仿佛音乐不过是描写神话造型世界的兴奋的最高手段。依赖这种高尚的幻觉,音乐就可以使人手舞足蹈,毫无顾虑地放荡形骸;没有这种幻觉,音乐本身也不敢这样放纵。所以,神话一方面使我们免受音乐迷惑,另一方面给予音乐以最大自由。音乐也授予悲剧神话以动人的、可信的哲理意义,作为答礼;否则,不假音乐之助,语言和形象就不能达到这种意境;凭借音乐,悲剧观众尤其亲切地预感到:这条通过毁亡和否定的道路,将引向一种最高的快乐,所以他在想象中如闻万物的深渊对他隐约细语。
如果我凭上述几个命题,业已说明了这难解的观念,也许只是初步的,只有少数人能了解的说明;那末,我就不能不鼓励我的朋友们作进一步的探讨,请他们根据我们共同经验的另一例证,准备去认识一般性的命题。凡是需要靠剧情的画景、演员的语言和情感等等的帮助,才能欣赏音乐的人,我决不对他们提及这个例证,因为他们都不是谈音乐象说本国语言那样,即使有了那些帮助,也不过只达到音乐感受的门前,不能登堂入室,许多人,例如格尔维纳斯(Gervinus),甚至从未由这条道路走到门前呢。然而,唯独日夕亲灸音乐,在音乐中如在母亲怀抱,接触事物时总无意中联想到音乐的人们,我定必向他们陈述。我要对这些真正的音乐家提出一个问题:您能设想一个人不需要台词和画景帮助,能够倾听“愁斯丹和绮瑟”①的第三幕,就象听完一场伟大交响乐,而不致神劳魂瘁,象倦飞之鸟展翼而毙吗?这个人正所谓把耳朵贴近世界意志的心房,感觉到狂热的生存要求从这心房流出,如急湍轰响,或如小涧淙淙,注入世界的一切静脉里,他岂不是会忽然间昏过去吗?以个人的脆弱可怜的尘躯,他怎能忍受那来自“宇宙黑夜之广大荒漠”的无数欢呼和哀鸣的回响呢?一旦听到这种超脱的牧歌舞曲,他可不是欣然景从,要飞返天乡吗?然而,如果这样的作品,听众能够全部领略,而不致否定个人的生存;如果这样的创作,作家能够苦心写成,而不致毁了自己;我们以甚么理由来解释这矛盾问题呢?
这里,在我们最高的音乐兴奋与这种音乐之间,有悲剧神话和悲剧英雄为屏障:——它们其实是只有音乐能够直接陈述的最普遍的事实之象征。但是,如果要我们有纯粹酒神式生灵的感情,这种象征的神话,即使在我们身边,既不妨碍我们,也不引起注意,决不会使我们霎时间充耳不闻uniB versalia anterem(先于事物的普遍性)的回响。然而,在这场合,为了恢复身心俱瘁的个人,梦神的力量立刻发挥出来了,施以赏心悦目的幻景的灵药:突然间我们仿佛只见愁斯丹(Tristan)动也不动,没精打彩,自言自语说道:“旧调重弹罢了,它唤醒我甚么感想呢?”以前它感动我们,象从生存心中发出的深沉的喟叹,现在却似乎只是告诉我们,“这苦海是多么寂寞空虚!”以前我们屏息静听,但愿在感情挣扎中死去,生死之间只有一发相连,现在我们耳闻目睹的,只是那个受伤致命、一息尚存的英雄绝望地喊道:“憧憬啊!憧憬啊!垂死还要憧憬,为了憧憬而不死!”以前在饱受凄怆欲绝的悲痛之后,一声画角的欢呼,便刻骨镂心,使我们悲哀到极点,现在快乐的库温那尔(Kurvenal)隔开我们与这“欢呼”,面对着绮瑟(Isolde)所乘的一叶孤帆。尽管我们深深感到同情的哀伤,但这点同情心总多少救济了我们,得免世界的原始痛苦,正如神话的象征画景使我们得免目击最高的世界观念,正如思想和台词使我们得免放任无意识的意志横流旁溢。壮丽的梦境幻觉,使我们觉得:仿佛这音乐境界,变成了造型境界,在我们面前出现,仿佛愁斯丹和绮瑟的命运,也不过是用最柔软可塑的泥土在那里捏塑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