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我蹩在时代的后面
许多在五四时代前进的分子,现在蹩在时代的后面了,像我便是一个。反帝、反封建(那时只有官僚主义,尚不是后来变本加厉的官僚资本主义)在一般青年中掀起无比的热潮。我同许多青年一样,站在潮头上呐喊。我参加过《新潮》杂志社(那时北大前进先生们的杂志是《新青年》,学生的是《新潮》),在班上挨先生的骂,下过监狱,在家中挨父母的骂。至少,在旁人看来,不能不算前进了。可是,我一直呆在那儿,时代却是一刻不停地在奔流,于是我就蹩在后面。
这前后三十年间,我也并非在睡觉,却是不够警醒的;也并非不感苦恼,却是找不到出路。我是闷在葫芦里了,这葫芦是以个人主义为表里的。
整个过去的教育,终归一句话:个性的发展与完成。中国的君子,欧洲的绅士,在最好的意义上说,都是想做到孔子所说的“成人”。整个过去的文化,也就是这些“小我”的放大,“修齐治平”的功夫。所谓“推己以及人”,“立己立人,达己达人”者便是。从小我以至大我,就成了儒家整套的修养的功夫,也是过去衡量道德的标准。但总未能进一步,达到“忘我”的程度,也就是说未能脱离自我中心的出发点。这一关,许多人打不过去,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不是没挣扎过,我知道:不忘我,事情做不好,因为免不掉利害的观念;书也读不成,因为与古人有界限;做人也不快乐,因为到处是隔膜。“四海之内皆兄弟”,“同胞物与”,说的怎么好听,都无用,因为自我在作祟。我深感到我的最大的敌人是我自己。时代终于到来,我看到“忘己的为人民服务“这个名句,使我“怅然自失”。我了解不是把“小我”放成“大我”,而是放弃“小我”,才能有个“大我”;不是从自己的立场替旁人打算,而是从旁人的立场作旁人的打算。好似赵州和尚说过:“老僧去年贫无立锥地,今年贫得锥也无。”直到“锥也无”的时候,他才真做了和尚。
五四时代所提倡的民主,只是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可是后来连这个也叫国民党给葬送了。国共分裂后,国民党越发走了法西斯的危途。而结果是到处的虚伪与苟且,腐化与贪污,少数人无耻的荒淫,多数人水深火热的痛苦。多数人的理想破产了,我又是其中的一个。知道中国的问题,再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问题,而是快刀断乱丝,彻头彻尾的改造问题了。可是谁来改造?历史告诉我,政治改革的路线,是自上而下的,自少数而多数的,自君主而贵族,而中产阶级,而人民大众的。愈变而基础愈广大,实力愈雄厚。这是个不能避免的公例,你不喜欢也无用。实际又告诉我,工农阶级来生产,资产阶级来享受。过去的政治不但不给工农阶级打算,反而打算着怎样可以掠夺榨取得更多更彻底!这个人类的大骗局,经马克思一戳穿,可就再也掩饰不住了。生产者应当来支配生产,这还有什么话说?自五四到现在,这个历史上的大动荡,是人类有生以来从未经验过的。因此它也需要人类最高的智慧,最谨慎的态度来处理了。
五四时代的文艺,为人生而艺术也好,为艺术而艺术也好,都是以“小我”的兴趣为中心,以中产阶级的生活为内容的。民十六、七的革命文学运动,理论是正确了,可是为了缺乏实际生活实验,结结实实的作品并不多,直至最近我才看到,戏剧、年画、小说、诗歌,都以崭新的生命与力量从民间出现了。它为文艺前途开辟出一条平坦的大路,这大路两旁将生长着无边的美丽的花枝,来自民间又走向民间。
我这个闷葫芦总算戳穿了几个洞,但我始终还蹩在时代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