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拜年
你若喜欢拜年的话,管保你过瘾,拜了阳历的还有阴历的。你若讨厌的话,也管保你过瘾,一次刚过去,一次又来了。
我个人一点也不反对过阴历年,它背后有那样悠久的历史与丰富的回忆,比之那过继的阳历年自是大大不同。并且,政治的环境实在太苦闷了,大家能自动的感觉到几日的欢欣,这太难得了,谁还忍心去干涉人家。人民总算很乖了,替政府过个阳历年,这次为自己来个阴历年,情理也讲得过去。你只算它是春节好啦,如端阳节中秋节同样的。因此我想到拜年。
阴历确是农业社会的产物,严冬已过,春和将临,大家尽此快乐一番,灯节一过,要预备下田去,这在乡村生活上是一个很自然而又必要的节奏。乡村除了农忙,冬天尽多暇日,亲戚朋友在过年的时候,大家心境好,人情美,借此拜年访问,增进睦谊,实在又是很自然而又必要的事。可是把这风俗移到近代城市中,就有点橘过淮而化为枳了。这里便是农村社会的习惯与近代城市生活的不调和。
要拜年,第一得有此兴趣,我承认多数人是没有。第二被拜年者衷心欢迎,多数人却并不如此。第三得有此间暇,多数人又没有了,既没有这些条件,而又偏偏要拜年,于是把这节糟蹋了,把人情浪费了,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变成勉强,一件愉快的事变成痛苦,而又不肯改掉,这不是虚伪是什么?
这虚伪早就如此,当我还是“应门之童”的时候,那时阴历年过的满有劲,大家确能感觉到这更始的欢欣,亲戚朋友都在这几天里有一次笑颜的往还,但已露出虚伪的踪象了。记得那时有不少的人,穿得衣冠齐楚,也有的坐在轿里,让一个听差的擎着大红帖子拜年,主人家总是客气的说挡驾,于是留下名帖而前进。有的主人并不到,只让听差的到处向门缝里悄悄塞进名帖去,主人还以为不知在什么时候失迎了。
本分一点的倒是商家,几乎每家门前挂个红纸盒子,上面写着“请投尊柬”。于是商店小伙计们各处穿梭似的下帖子。他们说价钱要谎,此处倒是“真实无欺”。
更彻底的是我那家乡中一位名士,他平常做事,总是与众不同,过年的时候在那贴着朱红春联大门旁边,榜上一张朱红纸条,上书“亲友贺年挡驾恕还”。那就是说,他并不要你留名片,也不预备回拜,旁人见了都说他怪。
事到如今,拜年的风气,还在无精打采的进行着。机关中的人员既在阳历年时有团拜,阴历年大可不必再多礼了,但惟恐礼貌有缺,同时又觉到理由不太充足,只好那么不明不白再拜一次。这真叫滑稽。
所谓礼节,本是人情之所不能已时一种节制,不让它宣泄得太过分。过分反倒不近人情了。这里,正是一个恰好的例子。我们偏偏把人情之至的事作得不近人情!结果不是主人吃不消,就是客人受了罪。好客的主人,敞开大门欢迎年客,于是他家里便像个年货铺,迎接不暇。一连几天,把应当作的事都耽误了。另一种主人,多数的,老实不客气的给拜年的一服闭门羹,“不在家”。那拜年的出了比平常三倍的价钱把自己冻豆腐似的陈列在三轮上,赶到一家门口,手脚都冻僵了,却不得进去吃杯热茶,暖暖手脚,他就又那么赶去第二家吃闭门羹。
大家到底作些什么勾当,也是时候了,让我们好好想想,干脆摆脱那份虚伪罢!去掉虚伪,才见出真的人情之美。也只有那点真的才能给人一星光亮,一点乐趣。
一九四七年一月,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