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月晕而风
北宋年间。
闽海都巡检林惟悫重病在身,每日进食不过一盅,进药却满满三碗,病还是一时时往膏盲里去了。
他的发妻王氏,已先他撒手西行,唯一的爱子林洪毅,也早年葬身海腹。五个女儿出嫁在外,膝下只有最小的女儿默娘和一个婢女小眉。
“小眉,阿默到哪里去了?”垂危的老人从昏睡中醒来,不见女儿,声音颤抖地急急问道。
“小姐正在向菩萨进香,她发愿欲减自己三十年阳龄,求能添您十年寿数。”
几滴巨大而沉重的泪珠,沿着老人瘦削的脸庞滚落下来。林惟悫已无力转头,泪水便象一只透明的小虫,流进他的耳朵里,先热而后凉。
女儿,你好傻呀!
默娘早已长大成人了,她知天文水象,会行医治病,俨然一方灵女。附近渔船去海捕捞以至蕃舶远涉重洋,无不向她打探海情,但在父亲眼里,她却永是那个生后一月还不知啼哭的婴孩。林惟悫知道,自己的病对女儿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现在,他不再忧愁自己的生命,而在思虑没有了自己,女儿将如何生活下去。
也许不该为她起名“默娘”。女儿内心秀慧,外表却极庄重。她的几个姐姐,都已儿女成群,唯有阿默,矢志不嫁。以前她母亲在世,没有少劝过女儿,默娘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侍到母亲再也没有什么要嘱托的话了,才低着头,顺从地说一句:“阿妈,我知道了。”之后便绝无下文。她知道了什么?知道了这是天伦之常,还是知道了这是父母的一片苦心?林惟悫不知道。这是一个大题目,老父亲知道自己是无力说服女儿的。
那么,从此她就要孑然一身了……
“阿爸,您今天看起来,气色要好得多了!”林默娘推开房门,放进灿烂的阳光,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她身穿一袭素雅的衣裙,脸色十分苍白。因为有了做作出来的惊喜,面容才有了一层轻淡的红晕。
“阿默,我也觉得好多了。”
林惟悫尽量将所有的气力都集聚到咽喉,那声音便真的显出清朗与平稳。
接着,便是静默。长久得令人感觉到压抑的静默。远处,传来涛声。无边的海浪象一曲低吟的悲歌,徐缓而滞重地拍打着沙滩。
讲完了久已想好的第一句话,下一句该说什么?都知道对方说的是假话,又都怕对方识破自己的假话。在生与死的藩篱面前,最亲近的人也变得如此陌生。
忽然,一团嘈杂的人声由远而近。
林默娘焦虑地蹙紧眉头。父亲病重,气息已若游丝,任何一种紊乱的声响,在他都如斧砍刀劈。她低声唤过小眉:“你去对外面的孩童们讲,请稍静息些。就说我阿爸倦了要睡,求他们到远处去玩吧。”
小眉点头应着,象一片轻灵的落叶,无声退去。
默娘绞了一方丝帕,轻柔地拂去父亲额上的水迹。林惟悫昏然睡去,冷汗如油。她心中不由得痛苦地一悸:这是恶兆。老父虚阳外越,性命已危在旦夕了!
无论林默娘怎样命令自己,万不可在父亲面前哭泣,泪水还是难以抑制地往下流淌。
门外的嘈杂错乱之声,不但没有熄灭,反而象涨潮一样,越来赵暄嚣了。
林惟悫终于被惊醒了。这一次,他真的感觉清爽多了。
“阿默,你哭了?”他亲切地问女儿。
“没有,阿爸。不过是刚才进香时灰刮进了眼睛。”林默娘连忙拢拢头发,将泪水擦干。
惟悫悠长的叹了一口气。从小看大的女儿,瞒得过旁人,你还瞒得过阿爸么?
“默娘,听阿爸问你一句话。”林惟悫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需要赶紧作。
“阿爸,我听您说。”林默娘端来一把小竹椅,偎在阿爸的病榻前。一刹时,光阴仿佛迅速地倒流回去,满头青丝的林惟悫正在给咿呀学语的女儿,讲着古老的故事。
“默娘,你说这天下之大,莫过于哪里?”林惟悫虽然喘息不止,双目却依然闪着睿智的光芒。
“天下之大,莫过于沧海了。”林默娘略一沉吟,随即答道。
林惟悫微微颔首。默娘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是他最聪明的女儿。八岁时同哥哥一起入私塾读书,先生只教了一遍,一向号称聪颖的洪毅尚未听懂,默娘已耳熟能详了。
“阿爸再问你,这天下之险,莫过于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