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韩愈文集 卷十一·杂著一
【原道】
(《淮南子》以《原道》首篇,许氏笺云:“原,本也。”公所作《原道》、《原性》等篇,史氏谓其奥衍宏深,与孟轲、扬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经,诚哉是言。东坡尝曰:“自孟子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古人,其断然曰:孟子醇乎醇。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若非有见识,岂千余年后便断得如此分明。”伊川亦曰:“退之晚年作文,所得甚多,如曰“轲之死不得其传”,似此言语,非是蹈袭前人,又非凿空撰得,必有所见。”二先生之论,岂轻发者哉。山谷尝曰:“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以此概求古人法度,如老杜《赠韦见素诗》,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韩文公《原道》与《书》之《尧[yáo]典》,盖如此。”石介守道曰:“孔子之《易》、《春秋》,自圣人以来未有也。吏部《原道》、《原性》、《原毁》、《行难》、《禹[yǔ]问》、《佛骨表》、《诤臣论》,自诸子以来未有也。”)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杨诚斋曰:“道德之实非虚也,而道德之位则虚也。韩子之言,实其虚者也。其曰仁‘与义为定名’,又曰‘吾之所谓道德者,合仁与义言之也’。而后道德之虚位,可得而实矣。”张无垢曰:“此正是退之辟佛老要害处。老子平日谈道德,乃欲捶提仁义,一味自虚无上去,曾不知道德自仁义中出。故以定名之实,主张仁义在此二字。既言行仁义,后必继曰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亦未始薄道德也。特恶佛老不识仁义即是道德,故不得不表出之。”杨龟山曰:“韩子意曰:由仁义而之焉斯谓之道,充仁义而足乎己斯谓之德。所谓道德云者,仁义而已,故以仁义为定名,道德为虚位。《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仁义,性所有也。则舍仁义而言道者,固非也。道固有仁义,而仁义不足以尽道,则以道德为虚位者,亦非也。”)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子下或有有字。)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非天下或有之字,下小字或作罪云。《尸子》曰:“井中视星,所视不过数星。”今按:韩公未必用《尸子》语,正使用之,作罪亦非文意。)彼以煦煦为仁,(煦音诩。)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或无“其所谓德”四字,非是。)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公言私言下,或皆有者字,或惟下句有之。)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或无黄字。“晋魏梁隋”,诸本作“晋宋齐梁魏隋”,《文苑》作“晋梁魏隋”,蜀本作“魏晋宋梁齐”,方从阁、杭本云:“南举晋梁,北举魏隋也。”)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墨下诸本有“不入于墨,则入于老”二语。)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必上或有则字。主或作王。今按:作主,乃与下文三韵皆叶,作王非是。)入者附之,出者之。(二者字或皆作则,附或作隆,皆非是。)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云尔。”(诸本尝下有师之字。)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或无以字。)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shàn]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通或作同。)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壹或作湮,或作堙。按《史记贾谊传》:“独堙郁其谁语。”《汉书》作“壹郁”。壹当作[B12A],《集韵》音咽。[B12A]郁,不得泄也。平入声通用,湮与[B12A]亦音义同也。作壹字则非。今按字书,壹[B12A],吉凶在壶中不得泄也。即今之氤氲字。壹湮古盖通用,故《汉书》但作壹耳。)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或无权衡字,非是。)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剖或作掊。)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致之或作致其,非是。麻丝或作丝麻,篇内并同。)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臣不字下诸本有能字,无“而致之民”四字,而句下有“则失其所以为臣”一语。)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名下或有虽字。)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事下或有虽字。)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其言或作之言。饥之或作饥而。)《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尹彦明曰:“介甫谓退之正心诚意,将以有为,非是。盖介甫不知道也。正心诚意便休,却是释氏也。正心诚意,乃所以将有为也。非韩子不能至是。”)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一作“国家天下”。句下或有者字,皆非是。)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进上或有夷而字。)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