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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第八章

有些事是不能够提前盼望的,急巴巴地享用它其实称得上是坏习惯。在那度日如年的难换的日月中,回沪探亲成为万灵的慰藉。然而,一登上南去列车,那份冲动就熄灭了,仿佛它已被过早的憧憬掏净了,入不敷出。

火车呼啸向前,一路风尘。我本无家乡概念,因为每次填表,只在籍贯一栏内不着边际地填个黄土小村,我对在那儿的年迈祖父以及众多的祖坟,缺少应有的崇敬。远离上海,东北人统称我们为上海知青,于是乎,上海便成了本乡本土;有乡可怀使我感到比过去深厚无数。

父亲离人远远地站在出口处接我,他总是那样难以与任何人相溶,独来独往。跟人说话,他从不看人脸,他的目光偏离在一边。我看见他依旧穿着宽松的中山装,系紧风纪扣,袖笼晃荡晃荡的。他接过我的旅行袋,肩努力保持平行,说:'你妈妈她请不出假。'

我不知他廖廖数语中带有多少含义:父亲行伍出身,参加过战争,也许见过无数动人心魄的场面;所以自我懂事以来,他的脸上就是一种表情:拘谨而又不动声色。

我有些忐忑不安,那出自一种心病,临到幸福时便突然惧怕冒出不幸:'她到底在哪里?没生病吧?'

父亲换了个手拎包,他有些喘,像头疲乏的老牛。他只顾走,两眼注视前方,一言不发。遇上难题,他在煞费苦心时一向摆出不闻不问的架式,等他打周全腹稿,才会突然吓人一跳地答一句精彩的话。

我等了许久,仍不见他的思想结晶脱颖而出。我心里扑扑乱跳,看见边上有个公用电话,就急急地奔过去,拨通了母亲单位。

母亲在那儿。听着她的在电话中显得年轻的声音,我的手无力地垂下了;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呼叫,我却觉得无话可说,要说也是不咸不淡的敷衍。一年半内积蓄起对她的深情厚意,仿佛遗留在当地了。

父亲在一丈多远的地方等我,他微微张着嘴,有些惊诧;但他绝不会开口询问,他像是喜欢在不明不白中保持自身的镇定。

'她没病,好好的。'我说,'你为什么要让人虚惊一场?'

他继续一阵疾走之后,说:'你先头是给你妈妈打电话!'

他的口吻不温不怒,就像拱手让出当主角的资格。在情感方面,他不争不抢;我从十三岁起便开始疏远父亲,说不清是为什么。有人说,挑剔父亲的女孩将来会挑剔丈夫,我大惊失色,决定收敛。但见到父亲新剃了头,发上油性十足,我又会冒出种不满,重新在心里排斥他。父亲洞察一切,他主动退得远远的,一副甘于寂寞的样子。

我看着父亲,他的鬓角那儿汗津津的,一个肩已低下去。我说:'我来吧!'

父亲无动于衷。于是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呵了口气,说:'不费力的。'

我庆幸是由父亲独自来接我,让我把全部注意力给予他,而没有掠过他重重地落到母亲身上。人的思路是多么不可思议,我从此改变了对父亲的冷淡与轻慢,那个起因在于偶然的注意:父亲并非心不在焉,而是他的听力出了毛病,他提前退化了,耳背了,世界变得清淡寡味。我想到,骄傲的他是回避这些的,但是当这衰老的迹象突然降临在一个清晨,他当初的震惊和受伤是那样深刻;那些余惊至今仍能让我体察出,像胶皮车轮一般在心上轧出印辙。

我从父亲手中抢夺旅行袋,但他极其固执,他喘吁吁地充当一下爱护女儿的强壮父亲。挨着他走,我能噢到他领口散发出烟草与油腻混和的气味,这让我感到踏实,感到平安和亲近。这种感觉不难追溯--一年半中,绝大部分家信都由父亲代笔,尽管其中添着些不伦不类的话,代表着母亲的授意与他的措词相结合是如此别扭,不合时宜。然而出自他手,必定沾染他特有的气息。封封信上都淡淡地带着与他领口的混杂味相吻合的气息。两者相连,我对他的情感骤增,变得历史悠长。父亲的字很苗条很随意,因此耐看;每读一遍都能重新识出些被误解的新字,从而,整个信也变成值得咀嚼的精品。

走进熟悉的弄堂,我忽然万分惶恐,它竟那么狭小,又如此灰暗,偏偏一点不陌生,就如刚摘下望远镜,发觉了那种反差。我觉得我人大心大了,走到这儿就气闷异常,到了家又会如何--一年半前,我曾把到弄堂走走当成是放风,因为弄堂直直的,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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