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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小说九段

她伸出一只手,让我们轮流握过,然后幽幽地说:“我的手,原来很好看,但现在不好看了。我的手好看的时候,连我自己都看不够。那时候没有手套,村子里的人谁也没有戴过手套。我用羊毛线给自己编织了一副。我的男人很生气,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们这里,还没有人戴过手套。你的手,有那么娇贵吗?他把我的手套扔到火塘里烧了。但很快我就又织了一副。我对他说,如果你把这副烧了,我就会离开你。”

我们举起相机,拍她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在透过窗棂射进的阳光里,泛着温暖的黄色光芒,让我联想到某种植物的干瘪的地下根茎。一股气味弥漫开来,像陈年的腊肠。刚开始这气味让我们感到刺激,有人打喷嚏,但一会儿就习惯了。她抬起头,说:“你们拍我的手,按说应该给我一点钱,或者是一点好吃的东西。我的手是很值钱的,不能随便拍。但是我今天不要你们的钱,也不要你们的东西。我一直肚子痛,今天没痛,我很高兴,所以不要你们的钱也不要你们的东西。你们随便拍。你们运气很好。我的手,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手,这不是我自吹,这是马司令说的。马司令有很多女人,见过很多女人的手,他的话有分量,你们应该相信。我对我男人说了那些话后,他再也没有烧我的手套,他不但不再烧我的手套,他还去杀猪的人家讨来猪的胰脏,用烧酒浸泡了,让我保养手。那东西有一股怪味,起初闻不惯,闻惯了就再也离不开了。那东西擦手真是好,我五十多岁时,身上的皮肤都起了皱,变粗了,变柴了,但我的手还是那样细嫩,村子里那些大闺女的手,摸起来也不如我的手好。我丈夫后来到山外边当了官,折腾得不行了,回来找我,我摸摸他,他就好了。他嘴巴碎,出去胡乱说,就传开了。他带着一个比他大很多级的官来找我摸,我不摸。丈夫打我。我说:你杀了我我也不摸。他摇摇头,说:你是对的,我们不摸,如果你摸了,我就是畜生了。于是他就辞官回了家,一直到死也没离开……”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话语也含糊起来,那只一直举着的手渐渐低垂下来。我们听到了响亮的鼾声,她睡着了。她的头垂到胸前,像一只打盹的母鸡。

脆蛇

陈蛇说,有一种蛇,生活在竹叶上,遍体翠绿,唯有两只眼睛是鲜红的,宛如一条翠玉上镶嵌着两粒红色的宝石。蛇藏在竹叶中,很难发现。有经验的捕蛇人,蹲在竹下,寻找蛇的眼睛。这种蛇,是胎生,怀着小蛇时,脾气暴躁,能够在空中飞行,速度极快,宛如射出的羽箭。如果你想捕怀孕的蛇,十有八九要送掉生命。但这种蛇不怀孕时,极其胆小。人一到它的面前,它就会掉在地上。这种蛇身体极脆,掉到地上,会跌成片断,但人离去后,它就会自动复原。有经验的捕蛇人,左手拿着一根细棍,轻轻地敲打竹竿,右手托着一个用胡椒眼蚊帐布缝成的网兜。蛇掉到网兜里,直挺挺的像一根玉棍。这时要赶紧把它放在酒里浸泡起来。

陈蛇是一个很有资历的捕蛇人,他的祖先跟唐朝那个著名的诗人柳宗元是很好的朋友,柳的名文《捕蛇者说》写的就是他的祖先。陈蛇曾经给我详细地讲述过这种脆蛇的药用价值,和他亲眼目睹过的这种蛇断成碎片然后又恢复原状的全部过程。

陈蛇最终还是被毒蛇咬死了。在他的葬礼上,我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那种脆蛇,怀孕时脾气暴躁,不怀孕时性格温柔,这说的是雌蛇,雄蛇呢?雄蛇是什么脾气?——陈蛇无后,我的问题,只怕是永远也没人能够回答了。

女人

我哥哥用骡子驮来一个年轻女人,两道眉毛几乎连成一线,眼睛很黑,看上去很忧伤。哥哥对我说:“弟弟,这个女人,是我们共同的媳妇。将来她生了孩子,也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那时我只有十六岁,见到女人就羞得满脸通红。我哥上山去砍柴,剩下我们俩在家。她教会了我和她睡觉,让我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觉是天底下最好的事。自从和她睡了觉,我心里就把她当成了亲人,有什么话都对她说。她说什么话我都认真听着,我看着她的眼睛,摸着她的手,从来不嫌她啰嗦。后来,我哥被狼祸害了,她就成了我自己的女人。我哥死后的第三天,我想和她睡觉,她说不行。但到了第四天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她在黑暗中摸摸我的手,说:“来吧。”我问她:“你不是说不行吗?”她说:“昨天不行,今天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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