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屠户的女儿
我忘不了那些星星。跳跳抖抖,挤鼻子弄眼,像小鬼精灵一样,像那只总是围着我跳来跳去的小黑狗一样。那些星星,在凌晨的天空中,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芒。
那时我几岁了?谁能搞清楚?也许我的外公知道,也许我的妈妈知道,反正我不知道,也许连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也不会告诉我。
最早进入我记忆的,是那些严冬的早晨,村子还沉睡着,狗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我躺在小推车梁旁边的篓子里,身下垫着厚厚的麦秸草,麦秸草上还铺了一张比我的身体还要长的狗皮。狗皮是金黄色的,软软的,茸茸的,我猜想那一定是条威武雄壮的大狗,叫起来呜呜的,像老虎一样。妈妈总是一边低声嘟哝着:香妞儿,香妞儿,咱去县城卖肉肉,卖完肉肉买包吃,包子香,包子甜,撑得香妞团团转……妈妈把我放在篓子里,在我身上盖一件专为我缝的小棉被子。然后妈妈就去推开了那两扇用树棍子连成的街门,等着外公弯下腰,将车袢挂在脖子上,手攥着油漉漉的小车把儿,直起腰,把我推出去。妈妈拉上柴门,挂上铁鼻子,捏上一把黄澄澄的大铜锁。我的小黑狗在小车前后跑着,汪汪儿地叫着,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它亮晶晶的眼睛和它那一身在星光下闪亮的皮毛。我们家的小黑狗是全村、全县、全省最漂亮、最享福的狗儿,我们家的小黑狗是喝着猪血、吃着肥猪肉长大的,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只比我们家的小黑狗命更好的小狗儿了。我们家的小黑狗从来不跟村子里那些吃糠渣渣地瓜皮长大的狗儿一起玩,我们家的小狗儿香香的,村子里的小狗儿臭臭的。
妈妈说:“小黑,回去啦,好好看住门!”
小黑狗叫两声,便从土墙上留出来的洞洞里钻进去了。我听到它在院子里呜呜叫,它说向我们告别,它说它盼着我们早早地卖完猪肉,早早地回家来。
外公推着小车,妈妈走在车侧,走在我身边。我们的小车轮子碾轧着村子里冻得梆梆硬的街道,发出咯咯噔噔的响声。有时,黑暗的墙角上有狗对着我们叫几声;有时,有一头黑乎乎的小牛犊飞快地从我们身边跑过去,我听到了它钻过篱笆墙时,身体碰撞摩擦树枝发出的嚓嚓啦啦的响声。我闭着眼睛,看到小牛犊那一身缎子般光滑的皮毛像一大块脂油一样,滋溜溜地,挤到篱笆墙的对面去了。我看到它站在那儿,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仿佛要对我说什么话,但是它没有说话——我知道它不好意思跟我说话,它故意不跟我说话,它总有一天会对我说话——用它那紫色花瓣儿一样的小嘴,叼住那些秋天时缠绕在篱笆墙上开紫色喇叭花儿现在干枯了的牵牛花的叶子,用力地撕下去,用力地撕下去,它不吃,它不饿,它叼住撕它们,只是为了使篱笆墙发出哗哗啦啦的好听的声音,给我听。
很快我们就出了村子。外公弓起腰,憋住气,把小车推上一个大土坡儿。妈妈有时转到车前头去手拉住车前的横档棍,助他一把劲儿,有时则根本不管,由着外公哞哧哞哧憋着气把小车拱上去。一上坡儿,我就看到了那条河,严冬的凌晨总是特别黑暗,河里的冰总是在黑暗中闪烁着模模糊糊的白光。外公手拽着车把,身体后仰着,脚使着劲儿,放车下坡了。我听到他的大脚蹭得下坡路响,我能想到那两只大脚在鞋里的模样。
下了坡就是一座小石桥,我们从县城卖肉回来时,小石桥总是伏在河上,弓着腰,歪着头,摇晃着尾巴,对我们微笑。我总担心当我们的小车到它的背上时,它会一使劲儿把我们甩到河里。但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但我感到这种情况随时都会发生,总有一天会发生。
我听妈妈说我们家离县城有三十里路,所以我们要一大早起身去赶县城的早市。过了石桥,再爬上一个坡儿,就是直通县城的大道了。妈妈说这条路原来弯弯曲曲,凸凹不平,路两边全是野草,夜里走起来叫人害怕。妈妈说她小时候这路两边有很多大坟墓,还有一些黑松树林子,夜里,那些鬼火呀,就像小毛人提着小灯笼,碧绿的,鲜红的,金黄的,好多好多,多得数不清,在坟地里飞来飞去。嗤,一条绿火线;嗤,一条红火线;嗤,一条金火线。多吓人呀,但又多么好看呀。黑松树林子里有很多白色的夜猫子,哇哇地叫,叫得人的脊梁沟里凉飕飕的,头皮一炸一炸的,不知不觉冷汗流出来了。树林子里有一些穿小红袄的小毛人,拖着一根蓬蓬的、像毛谷穗一样的大尾巴,在树林里藏猫猫、过家家。多好玩呀,我真羡慕比我大许多的妈妈,看到过那么多好看的风景,听到过那么多好听的声音。妈妈说后来来了一些人,把路两边的坟墓扒了,把黑松树林子砍了,把路加宽了,填高了,伸直了,路面上铺上碎石头、灰渣子,用大石磙子轧实了,又铺了一层沙子。从此下多大的雨路上也能走车了,没有泥巴沾住车轮,糊住车辐条了,也没有泥巴剥掉妈妈的鞋底子了。可是我恨那些人,他们把鬼火撵跑了;他们毁了小毛人的家,更毁了妈妈看过的风景。
但是我看到的风景也够好的,比不过妈妈的风景也够好的。路两边总是一排排的树木,在只有星星的时候,我看到它们像一个个高大的、噘着嘴巴生闷气的大男人,我们的小车儿在它们的脚下哧溜溜地滑动着,像它们的玩具儿一样。只要它们发了怒,一抬脚就可以把我们的车、连同我的外公和我的妈妈,当然更跑不了我,踹出去好远好远,我们和我们的车儿在星星中间翻着跟头飞,有时候碰到星星们那些亮晶晶的腿,星星们害羞似的把腿抽回去,我们最后掉在河里,把比猪肉膘子还厚的冰都砸破了。每次想到这儿我就哭起来。妈妈安慰我,侧着身子给我擦眼泪。妈妈的手上有一股生猪肉味道,很好闻。我就是闻着这股味道长大的。妈妈的身上,外公的身上,我们家的被子上,喝水的碗上,都有这股味道。妈妈的手很凉,她的手也很大,我的脸在妈妈手下就像一只没长毛的小雀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