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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姑妈的宝刀

娘啊娘,娘

把我嫁给什么人都行

千万别把我嫁给铁匠

他的指甲缝里有灰

他的眼里泪汪汪

——民歌

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清楚这段民歌里包含的意义。“把我嫁给什么人都行”,嫁个庄稼汉行,嫁个叫化子也行,嫁个杀人越货的土匪也行吗?好像也行。就是不能嫁给个铁匠。铁匠,在小生产的乡村经济中,应该是具有超出一般庄户人的地位的,他们的技术既可以使他们得到高于庄稼汉的经济收入,又能使他们赢得庄稼人的尊敬。在讲究实际的乡村,那位首先唱出了这支歌的她,为什么会对铁匠如此恐惧——当然也不一定就是恐惧,“他的指甲缝里有灰”,好像是她嫌铁匠不讲卫生;“他的眼里泪汪汪”,这一句就颇费解了,一般地说,男子汉的眼里——一个与钢铁打交道的男人眼里泪汪汪,是一种很文学的表现,可以让人产生许多联想,眼泪汪汪的男人可以博得女人们的怜悯甚至是爱。可首唱此歌的女人竟将此作为她不愿嫁铁匠的理由。所以,我总是感到这首民歌后面一定有一个很曲折很浪漫的故事。

我无意靠编造来演绎这个故事。

我宁愿相信这是一种原本就无意义的、随口而出、只要押韵就行的为儿童的创作。

我是从我家的邻居、孙家姑妈的嘴里听到这首民歌的。当然,叫童谣也完全可以。孙家姑妈是顶着一头白发进入我的记忆的。在我们家乡,妈等于奶奶,而妈妈则以娘谓之。因此,这孙家姑妈,实则是我的奶奶辈,我母亲和父亲以“姑”呼之。我不清楚我们家与她家几代前有过什么样的关系,但孙家姑妈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我没见过她的丈夫。但她毫无疑问是有过丈夫的,因为她有两个儿子。我没有见过她的两个儿子,我只见过她大儿子的两个女儿和小儿子的一个女儿。这三个女儿年龄差不多,都是我与二姐姐的玩伴。

孙家姑妈家有三间草屋,没有大门,院墙很矮,墙头上生着野草。她家房子后边有十几棵刺槐树,开花季节,香气飘到我家来;落花季节,房顶上一片白。我吃过她家槐树上的槐花,甜甜的,吃多了则感到微涩。有一年姑妈还请我们吃过用高粱面混蒸的白槐花,粘粘糊糊的,很滑溜。她家院子里有过一棵石榴,花开时,红艳艳如火,留给我极鲜明的印象。那石榴似乎开花不结果。她家院墙根上,还生着几十墩马莲草。那是一种扁长叶、开紫白色花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很韧,割下晒干后,常卖给屠户捆肉。

孙家姑妈会吸烟,用烟袋吸。她那只烟袋是黄铜锅儿、湘妃竹杆、玉石嘴儿。据她说那玉石嘴很贵。据她说玉石能救人,譬[pì]如说一个人登高不慎摔下,只要身上有玉,就伤不了筋骨,只是那玉就惊上了纹。所以玉只能救人一次。孙家姑妈说话时,用后槽牙咬着她的玉石烟袋嘴儿。从她那儿,我才为玉石的贵重找到了一个原因。

她的三个孙女,一个叫大兰,一个叫二兰,一个叫三兰,现在都成了妈妈了。

那时,我与二姐经常约三个兰去邻村听戏。她们的奶奶——孙家姑妈,总是很开通地同意她的孙女与我们一起去。

我记得她家的屋子里黑咕隆咚的,炕上和地下,摞着一些黑色的箱子,箱子里盛着什么,我不知道。当时我也没去想过那些箱子里装着什么。有一天我们去临村看了一出戏,戏名好像是《罗衫记》,或者是《龙凤面》,记不清了。回来后孙家姑妈让我们说戏给她听,我们七嘴八舌,大概也没说清楚。孙家姑妈听着我们说,很宁静地叼着烟袋,后来她就给我们,更可能是为她自己,哼哼着唱出了那首怕嫁给铁匠的歌子。她唱完了,我们都笑了。我记得我二姐还说道:姑妈嗓子真好听。

姑妈也笑了。

我想起了那时村里小孩中间流传的一段顺口溜儿:

从北走到南

孙家三支兰

大兰爱哭

二兰嘴馋

三兰不开言

这是比较典型的儿歌了。但这儿歌是不是儿童的创作也很难说,因为它相当准确地说出了三个兰的特点,小孩能有这样的概括能力?三个兰一个属马,一个属羊,一个属猴,长到十几岁时,已经分不出哪个大哪个小。她们的模样都是比较清秀的,三兰更漂亮些,但三兰是个哑巴。二兰馋,喜欢用舌尖舔嘴唇。大兰虽然年龄最大,但经常被她的两个妹妹弄哭,就好像她是个小妹妹一样。

这三个女孩当中,我最喜欢的是爱哭的大兰。可能因为我也爱哭。我最不喜欢三兰,倒不是因为她哑,而是因为大人们跟我开玩笑,要把三兰给我做媳妇。我说我才不喜欢她呢!我才不要个哑巴呢!本来在这之前我是喜欢三兰的,那时候我感到找媳妇是极其丑恶的事情。也可能是一种惧怕长大的心理在作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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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姑妈的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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