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记忆——“文革”〔第8页〕
对于过去的苦难,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惨不忍睹,也吃惊怎么就活过来了!但是,在那时,却并不觉得苦得受不了,因为常年呆在那大山之中,没有可比较的,全村人都是一样。而令我在那时烦恼的是我总是那么矮,那么没有力气,挣不来大工分。尤其在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一些人已经去参军了,去招工进工厂了。公路上往来的有小轿车,我并不嫉妒坐车的人,似乎觉得人家是应该坐小轿车的,最多是说一句:“那是铁老虎,保不准翻车就丧命啦!”但对于参军回来的、当了工人回来的那些人有了一辆自行车,心理就不平衡,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急。毕业回乡的那一份快乐和自在渐渐被繁重的劳作和无聊的生活所代替,往昔厌烦的读书如今却没了书读,我的容貌明显地与年龄不符,性格也越发老成。周围同学家的书被交换着看完了,三娃家的书也被借着看过了一遍。我开始翻《新华字典》,又不管到谁家去,都喜欢歪了头看用报纸糊的墙上的文章。我们已彻底接受了永远当农民的现实,同时发作了破坏性的农民劣性。五六个同年龄的人一伙,一块去山上割草,割生产队的苜蓿,割山里人家地堰上种植的黄花菜,将那些桑树苗一并割去;拾柴火,砍任何树上的枯枝,也砍湿枝,甚至到南山去,几个人进庄户人家缠住主人,几个人就在屋后砍人家的椿树、杨树;并将生产队里所有地塄上的野枣刺砍下来,连根也要刨出来,使地塄倒塌。村里的一切果树,果子几乎在半青时就被我们打抢了,以至树的主人用屎涂在树干上,用荆棘围在树下,而每日清晨那些女主人照样站在村口破口大骂。我们成了一群痞子、一群祸害、一群土匪。在这群小流氓无产者中,我恨我的笨拙,不会上树,不敢爬高,行动又迟缓,常常是败露事情的目标。比如,我们要报复爱指责我们的贫协主席,将他家的长得极大的一蓬船豆荚用刀子从土里割断根蔓,而我竟把刀子遗失在现场,后被查出;在把刘家的黄柿子摘下一大篓埋在水稻田的污泥里退涩焐甜时,被刘家追赶,我跑不快被捉住了并如实交待了同伙。
我们在疯狂了半年后终于在一片唾骂声中老实了,因为其中一个人发展成了小偷,使我们另外几个人害怕被他带坏,而且又有两个家里开始为其订亲,也没了多余时间鬼混。那一日,我独自去丹江对面的沟里割草,镰刀撞着了一窝蜂,虽然及时卧倒装死,额上还是被蛰了三个包,忙用鼻涕涂抹了,背了草背篓趟过了齐腰深的河水。刚刚上岸,坐在岸边穿那一双破得没了脚跟儿的草鞋,抬头就瞧见了邻村的我的一个同学。这同学已经是工人了,据说与另一个村的姑娘订了婚。他推着自行车从水渠堰上走过,自行车上挂着大包小包是要去拜未来的丈人的。我立即低下头去,又隐身于草背篓后。我不愿意让他看到我,但我却偷偷地看着他骑上了自行车驶去,堰两边的草丛中青蛙就扑腾扑腾地跳进稻田。刘家的一个媳妇在堤边采白蒿,她有肝炎,一年四季采白蒿熬汤喝。她说:“嘿,你瞧瞧人家,哪像你这模样?!”这话使我感到极大的羞辱,我永远记着这个刻毒的女人,她伤害了我,使我从那时起开始真正产生了自卑。当我成为作家后,许多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作家?我说,得有生活,得从小受到歧视,我举的例子就有这个女人的那句话和说那句话时的眼神。我去生产队交完了草后回到家里,我的脸是阴着的,母亲端来饭我也不吃,爬到我家的泥楼上发狠:我就这样做一辈子农民吗?!此事发生之后的10年,我回到了家乡,听到了两件事:一件是邻村一个人责怪儿子不好好学习,没有打,也没有骂,领儿子去山上砍柴,偏让儿子背得很多,以至走到半路,儿子脚磨破了,肩膀也被背篓襻儿勒出了血。儿子躺在地上站不起来,他开始教育了:“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这样一辈子!”另一件事是伤害过我的那个女人,丈夫去世后改嫁到了另一村,后夫有个儿子,她虐待,每次儿子砍柴回来,她总嫌儿子砍的柴没有隔壁谁谁谁砍得多。那儿子指着门前公路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干部,说:“人家会骑自行车,你怎么不骑?”我听了大有感触,尤其高兴那儿子对后妈的诘问。我就在那一次偏去那女人家看她,但她却早忘了当年嘲笑我的话,热情地接待我,还从葡萄架上摘了一串葡萄让我吃,甚至说,村里流传着一个道士在很早很早的时候经过棣花,指着你家的老房子,声称这一家将来要出个人物的,果然就出了你啦!
我开始想着离开农村,甚至幻想我本是读书的料,若没有“文化大革命”,我会考上高中、大学,去从事适宜于我的一份工作的。所以,在又一次征兵时,我就报名了。军人在60年代地位是非常高的,只要一参军,即使家再穷,人长得再丑,也立即就能订下未婚妻。报名当兵,必须走通公社武装干事的关系,但棣花公社的武干我不认识,也难以与人家认识。我们村有个在别的公社当武干的人,他家的日子十分富裕。一日我去他家院墙外的桑葚树上摘桑葚,偶尔往院中一望,望见了晒在那里的一席白皮点心。60年代送礼即送一瓶酒或一包点心的。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大姨从县城来给我家带过一包点心,我和弟弟是关了院门,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一人拿一块,一边吃着一边用另一只手在下边接着掉下的渣。吃完了,舌头在嘴角舔,又噙一口水涮涮咽下。而人家竟点心多得吃不了,拿一张四六席在晒太阳啊!我是没有提着点心去走通武干的,结果报名后随着几十人去商镇区政府大院接受参军体检,脱了鞋,脱了上衣,也脱了裤子,让医生拿着玻璃棒把身子的每一个部位都戳着看了,认为一只脚是平板而遭淘汰。至后,又招收地质工人,大队的三个领导在将十几人的名单进行第一轮的筛选时,就将我的名字拉掉了。事后,据说拉掉的原因是他们三人不熟悉我。虽然知道是东街贾家家族的老八,但别的人近来踏破了门,我却未去一次。“他以为他是谁,寻着寻着他去当工人呀?!”再是要招收一批公路护养工,我主动去大队找领导希望能让我去,而公路局的招工人员嫌我又瘦又矮出不了力,没有被目测上。没有被目测上,我气恼了,月夜里从大队部往回走,一路见树用脚踢树,见石头用脚踢石头。后来公路上没人,掏出家伙来用尿边走边甩着写字,写的是:老子还看不上干那力气活儿哩!到了年底的某一天,我的那个当民兵营长的本族哥敲我家门,他喝得醉醺醺的,说小学的一个女教师休产假了,要找一个代理教师,大队的几个领导和他商量,他推荐了我。我很高兴,又担心他是喝醉了胡说的诓我,本族哥拍着腔子说是真的,明日可能正式研究哩。母亲留下他给他做面条吃,又在面条下卧了两个荷包蛋,希望他明日研究时一定要让我去当代理教师。这一夜和第二天的上午我都是惶惶不可终日,我估摸我是十拿九稳的。因为我学习好,字也写得好,全大队谁能比我强呢?我甚至想象了我在课堂上讲课的情景:带一个小凳子,板书时站在小凳子上就可以把字写到黑板的上部了。但是,这次我又落选了。本族哥见到我时破口大骂,说没想到代理教师有那么多人在争取名额,而且一个领导坚持要让他推荐的一个熟人去。争执了一阵,后来都不说话,他上厕所去尿尿了。等尿回来,他们举手已表决了,定的是那个领导推荐的一名妇女。接二连三地打击,磨掉了我的志气,往后再有什么招工招干我连理都不理了。记得有一次李家的那个儿子穿戴整齐地出村去,我说穿得这么新去丈人家呀?他说铁路上到棣花招工哩,你不去公社看看?恰好一群孩子撵打着一对交尾的狗跑过来,我二话没说,抄起了一根棍子就打那只长着黑眼圈的狗。黑眼圈狗痛得哼叫,但它逃不走,因为尾部还连着母狗。李家的儿子怪怪地看着我,我听见他在说:“你给我使什么性子?不去就不去,你就好好做农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