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王海燕(5)
我们是怎么找到那座桥的呢?其实不怎么,只不过沿着河流一直走,沐浴着金水般的阳光,听听秦庾讲他奶奶,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连他也没到过的去处。当时是下午。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我们两个就往外跑。不舍得离开河、不舍得离开石子小路、不舍得离开路边那些暗暗的花树,我们一直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听秦庾说,这里是他奶奶从小生长的地方,她没有走出过这里,一直到十七岁那年嫁给他爷爷,一直到丈夫在十多年前故世,一直到她执意重新回到家乡的河边——她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她的长辈基本上都不在了,但是她长大的房子一直在,她推门进去,那儿就是她终老的家。在这里长大,而重又在这里老去——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想:她在暮年竟然又变成一个少女,一个无牵无挂的等待的少女。
接着我们发现了那座奇怪的桥。我老远就叫了起来——远远看去,那真像一座堡垒,沉沉地屹立在河上。秦庾也很诧异,他过去没到过这里,没看到过这座桥。这桥真的像旧时的堡垒,是用一种青砖建造的,看上去很新,不是从前留下的东西,一定是设计者别出心裁地把它设计成这个样子。桥分两层,下边一层,拾级而上走进去是一条暗暗的走道,上边一层,是一个堡垒式的平台。一切都设计得很古很古,连古炮台的炮口都造在那里,桥级两边还造了花岗岩雕的古式桥栏。桥是造成堡垒的模样,可不知怎么一点没有烽火气,反而于青砖中阵阵地沁出秀气来,而且还起了个极秀气的名字缀在桥上:南水阙。我想,秀气正是这个地方的一种气质——难怪秦庾这个人,也是那么秀气。
我们为这个意外的发现很得意,好像这座桥就是我们造的。我站在下层的走道里,从那些炮口往外望,望见变宽阔的河,船在那里静静停泊着,往上,是五月万里无云的天空。我的心也变宽阔了,一高兴,扯开嗓子大叫:
“秦——庾——”
声音在走道里碰撞着,回音一遍遍地:“秦——庾——秦——庾——秦——庾——秦——”
秦庾站在走道口的光亮里面,像平常听到我拉长声调叫他时一样,有点介意地问:“干什么啊?”
回音说:“干什么啊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回音又说:“秦——庾——秦——庾——”
回音又说:“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然后回音笑了。回音一笑,就笑个没完没了。
后来我们跑到上边平台上去。明明是漂亮的青砖,却被人用白粉笔、修正液写满了字——写了些什么呢?这里,“葛燕Love张国峰”,这里,“张国峰不Love葛燕,张国峰Love李菁菁”,那里,“朱康是猪,朱康Love刘萍”,那里,“苏晓春不自量力Love刘斌”……哈,这些可笑的初中生,这些可笑的初中生。我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些初中生在桥上写满了夹生的字眼,又不好意思直接地讲,只敢躲在外国话里瞎猜,真是一种幼稚懵懂的勇敢,胡闹得未免可爱。
我扭头看看几步开外的秦庾,忽然想,原来我们两个正在一群青春期爱情故事的团团包围中呢!想着,我笑了,眼光无意中看到生长在桥缝里的小花——粉色的,生着浅黄色花蕊,是清纯的单瓣小花——这花可不可能是为我们今天发现这座写满爱情的桥而开的呢?
河水缓缓地流着,桥静静地站着。我望定秦庾——几步开外的他忽然显得如此遥远。我忍不住叫他:
“秦庾!”
我大概叫得轻了,他没有听见,眼睛空空的在出神。他显得如此遥远。我忽然怕,怕离开这个地方。只有在这里,我们才在爱情故事的笼罩之中——不管这爱情故事有多少是真实的;只有在这里,河水才缓缓地流淌,始终不变。离开这里,我恐怕汽车开得太快,他就有力量挣脱我那小小的牵制。要不是站在这里……河水还在流着,太阳里烘焙的花香熏迷糊了我的眼睛。我提高了声音叫他:
“秦庾!”
我泪水涟涟。
他回头看我的眼神,分明已是夕阳无限好了。他笑笑说:
“不早了。我们得去赶车。”
车比早晨那班拥挤得多,座位都满了。我和秦庾还是前后座。半路上上来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熟睡的婴儿。秦庾凑到我近旁悄悄说:
“我们让个座位给他们吧。”
年轻夫妇千恩万谢地坐了我们让出来的座位。我们两个并排站在车窗前面。我又看到那些来时的小树、农田、狗和山羊,晃着过去了。我不知,到什么时候可以再次看见它们。
秦庾轻声地问:“我奶奶那里,好不好?”
没来得及回答,我的手猛地被人握住了。我心好像悠了一下,眼皮只轻轻地眨一眨。我没有去看他,也没有去看手,也没有说话,只用手指头去感觉那只手——那只手骨节很突出。我知道,秦庾的手有着很突出的骨节。
车平稳地行驶着。他轻声说:“站稳了,别摔跤。”
我微笑了:“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