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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五

一九七九年。中国如同再次脱开母体的新生儿。一切都不适应,一切还没完全过去,一切又都重新开端。打开的桎梏还没有完全从身上卸下,满怀希冀中难免疑虑重重,带着恶梦残留的恐惧面向又大又空的未来。这未来任人们用幻想的大笔去涂抹和充填。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象中的未来,未来又能象谁料想的那样?它总是在含糊不清的时候最有魅力,就象这个刚从黑暗的母胎里痛苦分娩出的新时代。谁知道它渐渐会长成什么模样?

这时代,又象风儿吹动的大海,所有舟船都颠簸不稳,扬帆却正好开航;这时代,还象战后、象早春、象黎明、象溺水上岸、象起死回生、象松绑、象大地返青,也象一场非凡的大胜利。生活,再一次敞开人们心灵的窗户,点燃人民心中不灭的热情,把自由还给它的主人--人民。但这自由有多大?有没有边界和轮廓?会不会重新被没收?自由是个陌生的东西。它象水,没有它生态就会枯竭,泛滥开来却会酿成灾难。过去中国很少试验它,试验一次吧!陌生的路,需要一双有勇气走起来的腿!

大家都在试着迈步。还都张开嘴巴,吵个不停。这很象融雪的山野,到处发出欢快的喧哗;清凌凌的水随意流淌,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片眩目的亮点……

这时,我正回北京办理父亲错案的落实问题,也办理我返回北京工作的手续。但生活的节奏比想象得慢,困难障碍也比想象得多。我家原先的房子早在“遣返”时就被人占了,只好住在大栅栏一家低等旅馆里,等候迟迟未决的准批手续。一天闲着看报,偶然从一位前些年含冤而死的著名音乐家的追悼会的消息中,看到参加追悼会的各界人士名单中有简梅的爸爸--简山川的名字。真使我喜出望外。

一股莫名的冲动使我奔到她家。

依旧是那墨绿色的小门。真好,她家门口那块“街道革委会”的牌子已经摘去了。她一家人肯定又返回这安适的旧窠。只是院墙上还有当年用墨笔写的吓人口号的遗痕。时过境迁,这些吓人的东西反会使人发笑。但对于被吓的人,却是留在心中的难以抹掉的阴影。

我敲了门。

门打开,一个高高的、脸儿白净的青年迎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是简梅的弟弟简松。他和她姐姐有些相象。

“你找谁?”

“我是你家的朋友,也认识你,你还记得七二年冬天在车站?”

我笑咪咪看着他。他大了,面皮光滑,没一条皱痕,但唇上已然有一些软髭。

他立即露出甜甜的、讨人喜欢的笑容。伸出一双又细又长的大手,热情地同我握手说:“记得,记得,快请进!我姐姐和爸爸都在家,还有许多朋友。”他喉音挺重,象成年人的声音。咬字可不清晰,不象他姐姐口齿那样伶俐。

我随他进去。楼下的门都开着,物归原主了,我想。楼上传来热闹的说笑声。

“我姐姐前几天还念叨你呢?你还在报社吧!”

“不,我在乡下,正在往回办。你和姐姐都从黑龙江回来了吧!”

“也还没有,快了吧!“简松笑呵呵地说。他两条长腿,轻松地连跑带跳地上楼梯。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同当年在车站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样子大不一样。生活一变,人也两样了!

“你爸爸落实政策了吧。”

“嗯,差不多,就剩下补发工资和发还查抄的东西了。”他说着,我们已经上了楼。

从敞开的门口望进去,屋里一群年青人正在聚餐。一条长桌子上摆满啤酒、汽水、碗筷、杯子和五颜六色的水果。大家七嘴八舌,欢乐在每一张脸上。简松走进去说:

“姐姐,你看谁来了?”

应声从餐桌一边站起一个修长、漂亮的姑娘。几年不见,她仿佛高了许多。她穿一件浅蓝色、夹着白条的毛衣。这时姑娘们已经开始试探着打扮自己,穿起非规范的各种衣服了。她的脸儿依旧雪白,明洁透亮,却褪尽了原先多多少少带着的孩子气,前两次凝聚在眉宇间的愁云也一扫而空,她象一只鹿儿轻快地绕过餐桌跑过来,握着我的双手说:

“太好了,太好了,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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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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