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我是一个零
录音机是好东西。它可以使一切想不朽的人获得精神的满足。他可以死去,而他的声音却可以超越他朽腐的骨灰而长存。想想吧,当至亲骨肉都不再记起死者的时候,只要装上那么一盒售价四元五角的录音带,揿动按钮,就可以听见死者的侃侃长谈或低吟浅唱,这是够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可是录音机所包含的这神秘而庄严的意义,我原先一点儿也没想到。我买录音机的时候,只是为了听音乐,解心烦儿,内心里也有一种“我也现代化一下”的阿Q精神。录音机可以使人不朽这层意思是我们隔壁沈老大爷发现的。
我的华居坐落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一家买到缝纫机,所有的邻居都会前赴后继地去参观、品评、鉴定,用各种形状的脚去蹬蹬踏板,用各种年龄的手去摸摸乌亮的机头。主人呢,脸上永远是自足的微笑,点头应答着诸位来访者:
“您瞧,二婶儿,这是燕牌的。”
“地道货,使一辈子。我什么也不要了。”
“赶明儿您做个小褂、缝个裤衩唔的,上这儿来!”
“便宜,您不也争取个票儿?!”
所以,我买到录音机的消息就成了我们大院的头等新闻,使当天关于科学大会隆重开幕的新闻立即显得黯然失色。亲朋邻里比肩接踵而来,我沏了三壶五角钱一两的茶叶末儿,开了两盒大前门烟卷儿,为十五批来宾表演了开动关闭录音机的本领。除了极个别听不惯交响乐认为听了“脑仁儿疼”的朋友以外,大家一致称赞录音机,说它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
当最后一位邻居吐着沾在嘴上的茶叶末儿,叼着大前门烟卷儿,朝我的录音机投去既爱且恨的目光跨出门槛的时候儿,我忽地后悔起来。录音机将永远不能给我带来欢愉和安宁,光是邻居的目光就可以把这东洋货焚化,变为青烟。还是我的妻子有先见之明:“别买那玩艺儿,花钱还不说,就那惹事招灾的烦劲儿就受不了。不让谁进来听听行啊?!”
我恨不得立即砸了那伟大的发明,可又舍不得那用心血换来的钞票。它是用钱买的呀!
“笃笃笃!”有人敲门,声音轻而柔,仿佛是个准备见生人就跑的人。
我开了门,是沈大爷。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笑意灌满了他额上每条皱纹儿。
“老三,”他叫我的小名儿,“听说您也买了个……。”
我立即请他进屋:“您坐。干嘛那么客气。”
多有意思,他叫我的小名儿,却又言必称“您”。而且,他那谦恭的口气,让我这个晚辈实在不敢消受。
我急忙掀开刚盖在录音机上的苫布,抱歉地说:“真对不住,我这儿没京剧的录音带,都是些洋玩艺儿。”
“没关系,您放小声点儿,我听听那意思。”他坐在我的破藤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发明”。
我不懂他说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单知道他对交响乐、轻音乐深恶痛绝。他曾经在京剧团里演过戏,据他自己说是个很有功底的文武老生。他曾如数家珍似地抖给我一大叠戏单儿、说明书,我也曾遍寻他的艺名而不见登于名角之列,只在“众官员”、“众员外”、“众英雄”一类角色后边,看见他的名字夹在别人的名字中间。只有几次,他的名字是大字、单行排列,他扮演的角色是“舞台监督”。
自然,这绝对不能说明他艺术上的实际成就。然而,在数十年的粉墨生涯中,他唯一值得述说的功绩是演过一次皇帝(是谁我已记不清了,我对京剧纯属外行)。不过,那也只有一句台词,叫做:“呜呼呀,寡人休矣!”他曾对我眉飞色舞地讲解过这句道白,用几十种不同的声调发那句古代帝王的感慨:“呜呼呀!”我因此钦佩他,敬重他,后来还劝他写书,因为单是对这“呜呼呀!”的体会就可以单独成章,足以羞煞一切照程式硬搬的蹩脚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