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二卷·第五部
(十一)
在睡梦里志摩又找回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和心情。
醒来,他却发观从身子到灵魂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一切都变了。
愁闷、悒郁、愤世嫉俗和深埋心底的爱之幻灭,统统烟消云散了。
有一个黑点,在眼前,在精神的直觉面前,不停地移动,旋转,发着光。他看清楚了,是眼睛,也是旗袍。就是这黑东西,对自己的生命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他双手枕着头,让自己的思维自由地扩展。
无论是有意志的上帝,半意志的命运,还是无意志的必然性,人类总是俯首贴耳他听任它们的播弄。一个人诞生,总是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空间;他只能在一个限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成长、活动。人,说起来活在人间、世上,其实只是处身在一个极为狭隘的圈子里,也就在这个圈子里与人交往,产生友谊、爱情,发生恩恩怨怨。也许,正是在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圈子里存在着自己的另半个灵魂,可是你却永远与他或她失之交臂,腰隔永世……
他和她的相遇,就像两个圆相切,奇迹就是这个切点。生命的意义,也就正在于等待这个切点。
他突然坐起了身,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听到,听到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声音在呼唤,呼唤他的名字——然而,只有时钟的嚼嗒,孤寂而单调。
他匆匆地出门。他循从着呼唤,他去找寻。
人生不就是由一个个找寻组成的吗?
他从热闹的大街走到僻静的胡同,一张张漂亮的、丑陋的、和善的、冷漠的、带笑的、愁眉苦眼的面孔从他眼前身旁闪过。他在找寻。
琉璃厂。这里有不少旧书铺和书局。一家书局门口挂着块大广告:'当代大诗人徐志摩翻译戈塞著《涡提孩》,中华书局印行。
名著佳译,欲购从速!'
看了这样的广告,志摩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不过,它使他的心绪回到了现实里,他信步走了进去拿了一本到柜台前付钱,一位妇人从柜台处回身过来,两人劈面对视。
找到了!——黑眼睛。
'徐先生'!声音里充满了喜悦,黑眼睛里有着更大的喜悦。
在自己的生命里呼唤着的就是这声音啊!
'王太太,您好,买书?'
她微笑着将手中的书翻过来:《涡提孩》。
'我正在想,怎样托人请您在书上题几个字呢。'
'我现在就写。'志摩忙不迭地伸手摸到了上衣口袋里钩派克自来水笔。
她朝四面看了看,'找一个地方坐下写吧,您的题辞应该是一首诗。'
他们坐在一家意大利人开的西菜馆里,侍者彬彬有礼地送上印刷精美的菜单。
空气里飘浮着煎牛排、奶酪、番茄沙司的混合味道,刺激着人的胃口。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领子低低的,脖子露在外面,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显得格外的柔美白腻。
'王太太……'
'叫我名字:陆小曼。'
'小曼女士,你,喜欢吃西莱吗?'
她点点头。
'法式的还是俄式的?'
'都喜欢。'
'汤喜欢红的还是白的?'
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赶紧用手帕捂住嘴,鹅黄手帕上绣着一朵红艳的玫瑰花。
他很窘迫,气恼着自己。写美丽的诗的人,竟然说出如此无聊的废话。
菜上来了,打破他的尴尬。
他低头喝了两口汤,抬眼隔着两盆场上面的热气望着她。她那妩媚、热烈、多情的目光,松动了他的舌头。
还是从西餐谈起。伦敦的饭店,英国人的起居饮食、风俗习惯。又从伦敦回到北京,从北京到了江南。从地方到人事,从人事到艺术。一到艺术领域,他便自由了,他感到说话和写诗写文章一样流畅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听着他的口若悬河的叙述,不对插进问话、评语。
轮着她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