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十一章
你儿子大虎背着一个白色的帆布挎包,在红树林边的木栈桥上摇摇摆摆地走着。这个挎包原先是草绿色的,岁月和肥皂使它发了白。挎包的盖子上用红绒线绣着的五角星和红字也褪尽了颜色。这个挎包是你的旧物,是时代的象征。你背着这个挎包到红树林养珠场报到时,还是个青春似火的少女。那时“文革”初期的狂风暴雨已经过去,你的心理承受力也大了许多。你在“文革”初期的“破四旧立四新”阶段是狂热的,渴望革命的激情像烈火一样在你的胸中燃烧。但转眼之间你就被劈头浇了冷水。你的爸爸和你的妈妈都成了“走资派”。当你第一次看到爸爸让人用绳子牵着——好像牵着一条狗——游街时,你就地蹦了一个蹦——蹦起足有半米高——然后便一头栽到地上。围观的群众窃窃私语:这是谁这是谁?——林县长的千金!——嘿,这个小丫头,火气真大!——你背着挎包到红树林养珠场插队时,妈妈已经吊死在医院太平间的房梁上一年有余。她上吊时使用的是一个因打赌吃油条撑死的小伙子的腰带,红卫兵异想天开地将她关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与那个无人认领的撑死的小伙子的尸体关在一起。妈妈的尸体上也沾上了油条的气味。妈妈死了,爸爸像一块被咀嚼得没了味道的口香糖,被人吐到了马路牙子上——红卫兵斗他斗烦了,便让他在革命委员会大门外砌了一个茶炉烧开水。他勤勤恳恳,苦心钻研,很快就成了拉风箱烧开水的专家。他节约了大量煤炭,又保证了开水供应,赢得了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的一致好评。
插队前夕,你背着草绿色挎包去向他告别。他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蓝色的火苗均匀地舔着壶底,水在铁皮壶里吱吱地响着,好像让他陶醉的音乐。他眯着眼睛盯着火苗——火苗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个阴沉的天气,气压很低,团团煤烟贴着街面横行——他的脸浮肿着,在火光的照耀下好像一块混浊的玉。两撮黑毛从他的鼻孔里伸出来,好像蟋蟀的尾巴。他的脸上沾着一层煤灰,眼角上聚着两摊眼屎。为了防止红卫兵揪头发他早就剃了光头——因为他的头发与刘少奇的头发一样白,所以红卫兵们特别喜欢揪他的头发,说是揪着他的头发就像揪着刘少奇的头发一样——边远地区的红卫兵斗不到刘少奇——纤细的白发丝儿从满头的煤灰里钻出来,很像黑土里长出的细芽苗。昔日风度不凡的林县长连影子也见不到了。你低声说:爸爸,我走了。他拉风箱的手仿佛抖了一下,火炉里的火苗子也随着抖了一下。你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两点亮晶晶的东西闪烁着,接着他就咳起来,咳了一阵,弯下腰,吐出一口乌黑、坚硬的痰,简直就像乌鸦拉出的一摊屎。他说:你……自己照顾自己吧……他的嗓音沙哑,像病猫的嘶叫,与当县长时洪亮得可以跟小喇叭媲美的嗓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你的心里百感交集,既可怜他又厌恶他。你想起了他的战友马刚,在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上,马刚宁折不弯,三个红卫兵按不低他的头。爸爸却千方百计地讨红卫兵们的好,红卫兵让他检查,他就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他不但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他还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他说马刚抗日战争时当过汉奸,解放战争时当过叛徒,解放后一贯地反党反社会主义。气得马刚鼻子里往外喷血。好了,不说这些陈年往事,说大虎,大虎走在红树林中的木栈桥上,背着你的旧挎包,身穿一套旧军装,脚蹬一双布底圆口老头鞋,不伦不类,三分像一个革命的老干部,三分像一个摇滚歌手,四分什么也不像。他用什么东西把你的旧挎包撑得方方正正?人民币十万元。
大虎走到了栈桥的尽头。栈桥的尽头是一个用海草苫起来的棚子,棚子外边就是那条通往海湾的海沟。潮水正在缓缓地下落,红树的枝干上留下深褐色的水淹过的痕迹。海沟里有一张木筏,木筏上站着一个黑巴鱼般的小男孩。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就是珍珠的弟弟小海。这孩子用满怀着敌意的目光盯着大虎。大虎吃过他的苦头,知道他的厉害。大虎点头哈腰、心有余悸地说:小家伙,划我进去,我有事找你姐姐。小海警惕地盯着他,黑色的眼睛放出森森的光芒。大虎拍拍挎包,说:我找你姐姐,一片好意,这挎包里装着十万块钱,我要把你姐姐救出来。小海转回头,不再看大虎。大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面值五十的钞票,对着小海晃动着,说:你把我送进去,这张钞票就归你了。小海不理他。大虎道:嘿,邪了,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不要钱的小孩。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手枪式打火机,勾住扳机,啪的一声,打出了一股碧绿的火苗。他举着打火机,将火苗对准了一枝探进了草棚的红树,肥厚的叶片嗞嗞地响着卷曲起来。小海对着大虎伸出了手。大虎将打火机递给他。大虎跳上木排,木排晃动着,水从缝隙里涌上来,浸湿了他的布鞋。小海从淤泥里拔起篙,用力撑着,木排缓慢地往前移动了。大虎站不稳,顾不了水湿了裤子,一腚坐在了木排上。小海熟练地撑着篙,木排沿着海沟,渐渐深入了红树林。大虎看着把一根木篙使得出神入化的小海,嘴里啧啧称赞。
大虎爬上养珠棚,看到珍珠正在拆一件酱红色的旧毛衣。肮脏的毛线秃噜秃噜地散开,发出一股腥膻的气息。大同坐在棚边的木板上,两条腿悬空耷拉着。被偷被骗的经历使这个纯朴的青年差点得了精神分裂症,不久前大虎送来的两千元钱拯救了他,但也添了他的毛病。从前他还是个爱劳动的青年,但现在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钱上。他幻想着珍珠能给自己带来滚滚的金钱,但珍珠却又一次辞职回来。珍珠跟他商量:既然养珠有风险,既然那些横行的海匪防不胜防,干脆就上岸去承包土地,种药材,我们有两只手,我们能劳动,我们可以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但大同不同意,他要珍珠回城去,他说你们老板对你多好,每月工资两千元,你在那里干两年,我们就发了,还种什么药材?珍珠说:大同,你真的不明白吗?你难道看不出,那个总经理对我不怀好意吗?大同说,他不怀好意能把你怎么样?只要你不动心,难道他还敢强奸了你?大同的话让珍珠感到震惊,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花,说:大同,为了几个钱,你就忍心把我送到虎口里去?大同说:事情根本没你说的那样严重,我已经打听过了,林总经理是林副市长的儿子,人家根本就不可能看上你,不过是逗着你玩玩罢了。珍珠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遂他的心如他的意陪着他玩?大同说:只要不让他破了你的身,别的事情我不在乎。珍珠的眼泪夺眶而出,说:大同,如果有妓院,你会把我卖去当妓女!大同说:瞧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珍珠说:大同,你别强词夺理了,我算把你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