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谣诼散情俦弄巧成拙 痴心盼侠士如愿以偿
在民国纪元前,乡村里面,有所谓经馆,这种经馆,是专门容留那读书作八股议论策,预备中秀才中举人的学生。这种学生,都是十分顽皮的,在哪个乡村里,哪个乡村就要被骚扰。他们的骚扰,并不是抢劫,却也离不了奸盗两个字。就是附近菜园子里有新鲜菜,他们要偷。人家养了肥鸡鸭,他们要偷。人家园子里有果木,他们要偷。这还罢了,有那年轻的姑娘,俊秀的少妇,他们也设法去引诱。所以村子里有了经馆,住户都要下点戒心。而且这些子弟,出身农家的很少,不是绅士的儿子,便是财主的后代,便犯了事,乡下人也奈何他们不得。论到姚廷栋这个馆,还是半经半蒙,而姚先生又以道学自居,所以这馆里的学生,在本村子里,还骚扰得不十分厉害。但是屈玉坚这个学生,顽皮却有点小小的名气,他要是在村子里多转了几个圈子,人家就有点注意的。今天他陪了小秋在桔子林钻来钻去,便是有人看到了。后来他对小秋说,还有个办法,可以想法子。小秋仔细想想,春华关闭在卧室里,根本不见天日,那还有什么法子?所以只随便地听了他这句话,并没有怎样听着。玉坚看了他站在屋子里发呆的神气,心里老大不忍,立刻回房去找了一些零钱揣在身上,仍悄悄地踅到后门口来。
这是他自己的事,那是很觉得方便的,于是出了后门,顺着先生门口的大道,沿着一列人家,从从容容地走了去。在这人家的尽头,有一排半圆式的竹篱笆,在中间开了两扇柴门,只看那篱笆上伸出一丛杨柳树枝来,掩藏了半边屋角,好像这个人家就有点儿诗意。果然的,这里面有不少诗的材料,尤其是两位姑娘,一位十五、六岁,一位十八、九岁。在每个月里,屈玉坚几乎是有三十首诗赞美形容她们的。她们自然也是姓姚,大的叫大妹,小的叫二妹,她家里有父母在堂,还带了个十岁的小弟弟。平常只是炒了一些花生薯片,送到街上去卖。这日在连天阴雨之后得了一个灿烂的晴天,她们家恰是摊了两大筐子花生在门口太阳地里晒。大妹手上拿了一只白布女袜子,坐在篱笆外柳阴下石块上,低了头缝联着,她身边可就倒着放了一杆长柄扫帚,那是预备赶麻雀的。玉坚在远远的桔子林里,就看到了她,觉得她那种悠闲的样子,简直是一轴图画,这种姿势,得慢慢地赏鉴,不要惊动了她。所以玉坚在看到了大妹之后,他并不急于走了过去,只扶了树枝向她身上看着。
直待大妹偶然抬起头来,将他看到了,他这才远远地点着头,向前走了过去。大妹就是将眼睛睃了他一下,依然低头做事。你看她穿了一件深蓝布夹袄,周身滚了红条子边,下面穿了白花蓝布裤子,也滚了红条子边在裤脚管上。乡下姑娘,何尝不爱美?她是年岁大些的姑娘了,是溜光的挽了个圆髻[jì],前面长长的刘海几乎可以覆到眉毛上来。所以她低了头,就只看到她半截白脸,她是害臊呢?或者是不理呢?这都不得而知。
玉坚自负是此中老手,胆子很大,就慢慢地向她身边走来。走到了那边,就轻轻地“喂”了一声。这一声,算是送到她耳朵里去了。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将嘴向屋子里一努,轻轻地道:“老的在家里。”玉坚笑道:“开饭店的还怕大肚子汉吗?我是来买花生的。二伯不卖花生给我吗?”大妹 道:“买花生你就请进吧,在这里和我说什么?”玉坚笑道:“你看你 说话,就是这样给人钉子碰,喂!我有一件事托重你,行不行?”
大妹顿了脚道:“我说了有人在家里,你还是这样大的声音说话。”玉坚伸着手搔了几下头发,伸着头向门里看了一看,所幸还不曾有人 看到,便笑向大妹道:“我请你到我先生家里去看看我那师妹,关在家里怎么样了?”大妹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那师妹,叫得真是亲!”屈玉坚闪在她对面一丛木槿花底下,向她连连作了两个揖,笑道:“我随口这样一句话,你不要疑心,我说错了。我也告诉过你,李小秋迷着春华了不得。春华有好多天不上学了,听说在家里受气,一点消息不通。小秋急得病了,请你去看看她……”
大妹不等她说完,脖子一扭道:“哪个管你们这种下作事?我几时在你面前作过这样无聊的事吗?你倒会来寻我。”她说着这话,脸子是板得铁紧,一些笑容也没有。玉坚又碰了她这样一个钉子,倒呆了一呆。大妹扭转脸来看他,却又笑了。低声道:“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来找我。”玉坚看她这种样子,分明刚才拒绝是闹着玩的。这就向她不分好歹,乱作了一顿揖,接着笑道:“那个地方,不能积德。”大妹一撅嘴道:“积这样的德,谢谢吧!”玉坚哪里肯放松,只管向她作揖。大妹道:“你叫我糊里糊涂去探望什么?你总也要告诉我几句话。”玉坚道:“你到那里去,就说小秋有了病,只管发愁,春华自然有话对你说。”大妹道:“姓李的生了病,又发愁,我怎么会知道呢?”玉坚笑道:“你就说是我告诉你的得了。”大妹笑道:“她问我,怎样认得你呢?你把我当个痴丫头,让我自己去献丑吗?”玉坚道:“你是个聪明人,见了什么人,自然会说什么话,何必还要我多说什么,我就是这些意思,应当怎么样,你去斟酌吧。”说着,就向大妹又拱了几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