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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数语启疑团挥拳割爱 七旬撑泪眼苦节流芳〔第5页〕

那桌上有个黄缎子包的东西,据说就是由北京请来的圣旨。那桌子下面铺了一丈见方的红毡子,乃是老百姓向圣旨磕头的地方,在这席栅中间,设了几副披椅靠系桌围的座位,只有二三十位戴红缨帽子的人,在那里坐着,其余来看热闹的人,就不能进那棚。棚外一张桌面,围了一群人,乃是一班吹鼓手。这里吹鼓不响,便是看四周悬的匾额,如流芳百世,贞节千秋那些名词,也就火杂杂的了。因为这女子和全族争来的光荣,这个热闹场合,特别许女子参加,但也只能到棚中心为止,再过去,圣旨所在,怕犯了威严,不许过去了。

春华遥遥看见父亲春风满面的,也在许多红缨帽子队里周旋,就远远地挤在妇女队里,不敢过去。这时,有两个族里人,满头是汗,跑了进来,口里喊道:“大老爷到了,大老爷到了。”只这一声,那些戴红缨帽子的人,全起身了,看热闹的人,如潮涌一般,向大路上逃了去。在乱轰轰的当中,吹起了喇叭,打起了锣鼓,村子外还放了三声号炮。

像毛三叔这一类管事的人,只见他像穿梭的鲤鱼,忽而跑进,忽而跑出。所有看热闹的人,一齐轰出了棚子外,春华身体矮小,被人挡住,一点也看不见。手上牵着一个小弟弟,又不能乱挤,真是急得很。停了许久,索性不看了,走到大樟树下在石磙上坐着。那里正有两个同学,站着谈话呢,一个道:“我算了一算到场的,有两个举人,一个副榜,五个廪生,十二个秀才,要说热闹,真算热闹了。一个女人不应当这样吗?”又一个道:“这知县听说是个进士出身呢,他很讲名节的,所以自己来了。”春华道:“师兄,你们怎么在这里?”一个道:“师妹来了。先生叫我们在外面招呼客呢,我们偷懒在这里站一会子。女客里面很松的,师妹怎不去看热闹?”春华皱了眉道:“我带着小弟弟,哪里挤得上前。”一个道:“我们跟你带着小师弟吧,你去看看,这个机会是难得的,不要错过了。”春华笑着将小兄弟交给了两个同学,自己就转身走了。可是在临走的时候,同学又说了一句:“李小秋也在棚子里呢。”不管同学是不是有意讽刺的,然而她听到这几句话之后,心里就立刻跳了一跳。但是要注意了这句话的时候,那更是露出了马脚,只当没有知道,匆匆地钻往人堆子里去了。

这时,那位进士出身的县官,穿了补服,戴了翎顶,半弯了腰站在桌案旁边。其余的举人秀才,分两班站着让出一条大道来。姚廷栋和同姓的一位廪生,各穿了外褂,戴了红缨帽,搀住了二婆婆由屋子里走到棚中间。二婆婆那头发,自然是白得像银丝一般,那张尖瘦的脸,堆叠了无数道的深浅皱纹,仿佛一道道的皱纹,这里都记着她的痛苦程度。

她虽然穿了蓝绸的夹袄,大红裙子,这犹之乎在那人体标本上,加上一些装饰品,越发表现出不调和来。她颤巍巍的在两个本家相公中间走着,举起那双瘦小的老眼,向四围看去。她那双眼睛自十五岁哭起,流出来的眼泪,恐怕一缸装不下了。所以她那眼睛虽有今天这样大的盛典来兴奋一下,但是依然力量不够,她极力挣扎着,便觉那些到场的人,都有些乱动。所以她虽然穿了那套红裙大袄,依然在袖子笼里揣了一条毛巾,不时地拿了出来,向眼睛角上揉擦一下,拭去挤出来的眼泪。不过今天来看热闹的人,只有欣羡她的意味,并没有可怜她的意味。

虽然,她不住地在那里揉擦眼睛,然而并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她这种痛苦。同时,棚子外面的喇叭、鼓、小锣,都吹打起来了。庆祝这位七十岁的处女,得了最后的胜利。皇帝给她的圣旨,高供在桌子上。她慢慢地走到那红毡子上,就有人喊着乐止,谢恩,跪,叩首。这位七十岁的老处女,抖颤了两腿,向万岁牌子跪着,磕起头来。磕完了头,那位县太爷,表示他尊敬烈女的致意,就向前走了一步,拱拱手向姚廷栋道:“请这位老太太升到大手边。”

姚廷栋道:“父台大人太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他口里说着不敢当,那两只手抱了拳头,在额顶上碰了无数下。但是这位县太爷,对了这位鸡皮鹤发的老姑娘受着莫大的冲动,连道:“应当的,应当的!”这些看热闹的人,见县官都要和二婆婆行礼,这个面子太大了,因之眉飞色舞的,都睁了眼睛望着。便是姚廷栋本人,也认为是一件无限荣耀的事情,就搀住这位老太太站在大手边。于是这位由两榜进士出身的县太爷,朝着万岁牌,必恭必敬,向上作了三个深揖。二婆婆虽然也战战兢兢地回了三个万福,然而眼光昏花,这位县太爷究竟是在作揖,是在磕头,也看不清楚昵。县太爷一作揖不要紧,观礼的老百姓,便是哄然一声,表示着他们也受宠若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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