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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灯下归心

奚太太跑上前,一把拉住奚敬平的衣服,瞪了眼道:“你放明白一点。你若是和我翻了脸,我告你一状,让你在重庆站不住脚。我老实告诉你,我今天去见了方家二小姐,把家庭的纠纷都告诉她了,她当然站在女人的立场上,是同情我的。她一个电话,就可以叫你吃不消。”奚先生道:“方小姐,圆小姐又怎么样?谁管得了我的家事?”奚太太道:“管不了你的家事?你有本领,马上就和我一路去见二小姐。”说着,扯了他的衣服就向外拖。奚敬平瞪了眼道:“你也太不顾体统了。滚开!”说着,两手用力将她一推,她站不住脚,就倒在地下。这一下,她急了,连连地在地面打了两个滚,口里连叫“救命”,那声音叫得是非常的凄惨。随了这声音,左右邻居,一窝蜂跑了来。奚敬平叉了两手,站在门外走廊上。奚太太原来是在地下打滚的,李南泉看了这副情形伸手扯她起来,有些不便。不扯他,眼看她坐在地上,又像是不同情。只好虚伸两只手,连连向她招着道:“有话站起来说罢。”奚太太哭着道:“不行呀不行呀,姓奚的把我打得站不起来了。我不想活了,我死了,请你们和我伸冤罢。”说着,两手在椅子上面敲敲,又在地面打打。那眼泪、清鼻涕、口水,三合一地向下流着。李南泉没法子叫她起来,就回转身问奚敬平道:“老兄本是刚才回来的吗?”他“唉”了一声道:“其可恶就在这一点了。我一落座就和我吵,而且随着也动起手来了。”

李南泉笑道:“事情的发生,决不是突然,总有些原因在内。老兄还是应当平心静气地想上一想。或者,你到我那里去坐坐。”说着,牵了他向自己家里走。奚敬平看了太太这种撒泼的情形,料着就是这样走去,也不能解决问题,托李先生转圜一下也好。于是就到他家里去。他见李家外面这间屋子,拦窗一张三屉桌,配上一把竹制围椅,而手边就是一个大书架子,堆满了西装和线装书。正面靠墙一张方桌,配上两把椅子,还擦抹得干干净净。空着什么东西也没放。书架对面,放了一张竹子条桌,上面两只瓦盆,栽了很茂盛的两盆蒲草。又是个陶器瓶子,里面插了一束野菊花,配着山上的红叶子。地面上固然是三合土的,却扫得像水泥地面一样平整。奚先生点了头笑道:“老兄这屋子,可说窗明几净,雅洁宜人。”李南泉笑道:“什么雅洁宜人。你指的这三样盆景吧?这蒲草在对面石板路的缝里就长得有,只要你肯留心去找,不难找到像样的。这瓶子里的东西,屋后山上更多,俯拾即是。”奚敬平道:“话不是这样说。东西不在贵贱之分,只要看你怎样利用它,住草屋子,也有布置草屋之办法。珍珠玛瑙,自然搬不进这屋子。野草闲花,可随地就有。但是你家里可以布置得这样干干净净,还很有生气,何以我家里就弄得猪窝一样?有道是人穷水不穷,干净是不分贫富都可以做到的。而我家……”李南泉笑道:“不要发牢骚,我们慢慢谈谈罢。我愿意和你们作鲁仲连。”

奚敬平笑道:“提起鲁仲连,我自己真好笑。我现在免不了请李兄作鲁仲连,而事实上,我就是作鲁仲连下乡的。”李南泉道:“你和谁作鲁仲连?”奚敬平道:“中秋节前,石太太进了城,找着正山,在大街上扭起来,实在不像个样子。最后,这位太太就跟着石先生,他到哪里,她也到哪里。她不吵也不闹,就是这样老跟着石先生。上街买东西,看熟朋友,不怕她跟。若是接洽一点什么事情,或者看生疏的朋友,太太跟着,就怪不便当。一连三天,他熬不过太太,只好和她一路回家来谈判,共谋解决之道,而且约了我来作证。其实这无谈判可言,也用不着朋友作证。石太太只希望丈夫抛开了那位小青姑娘,一切没有问题,不但过去的事,她可以忘个干净,而且往后愿改变态度,绝对好好地伺候先生。”李南泉道:“这问题似乎是很简单了,石先生的意思怎么样呢?”奚敬平将两道眉毛皱了起来,摇摇头道:“越简单越不好解决。正山的意思,认为小青这个女孩子,孤苦伶仃,若将她抛弃了,人海茫茫,叫她依靠谁去?而且站在一个男子的立场,始乱而终弃之,在良心上说不过去。他固然不希望石太太在家里容留她,可是把她另安置在别的地方,并不干犯石太太什么事,却要石太太不过问。依我看来,这本来是无所谓的,然而石太太有个更简单的原则,要石先生守一夫一妻制度。但石先生不守这个制度,她也不离婚。她也不去告石先生重婚,她认为小青不配作她的对手。”

李南泉笑道:“这论题,颇有点别扭。一个是把小青离开了,什么都好办。一个是只要不离开不青,什么都好办。”奚敬平道:“所以这问题越简单越不好办。其实正山对石太太的爱情,只要不变更的话,就是把小青安顿在别的地方,这和家庭并无妨碍,大可接受。”李南泉还没有接嘴呢,只听到走廊外面有人接了嘴道:“这像人话吗?简直是放狗屁。姓奚的,你要想存这么一个心思,打算另盖一个狗窝,安顿那个臭女人,我就把这条性命拼了你!”这正是奚太太在门外走廊上窃听之后,忍不住的发泄。奚先生站起来向窗子外骂道:“你不知道这是朋友家里?”奚太太道:“你知道是朋友家里,你就不该来。”这时,那涸溪对岸,有人叫道:“老奚呀,你不要为我的事加入战团呀!”说着话走来的,正是石太太。她两张脸腮,像戏台上的关羽,胭脂漫成了一片。身上穿件绿底子带白花的绸长衫。手里拿了一把花折扇,展开了举在头上,遮着两三寸宽的阳光。当然谁也不怕这两三寸的阳光,她的目的,是要展开那把花扇子,或者是表现举扇子的姿式。她走到走廊上,早是一阵很浓的香味,送到了屋子里来。李南泉道:“呵!石太太,请到屋子里坐罢。”石太太走在走廊柱子边,身子一扭,将折扇收起,将扇头比了嘴唇道:“叫石太太,为什么加上一个惊叹词?我来不得吗?”李太太在屋子里迎出来笑道:“岂敢岂敢?他是惊讶着你今天太美了。我们村子里的美化,是和抗战成正比例的。抗战越久,大家越美。”

石太太听到人家说她美,也是掀开了两片红嘴唇,露着白牙齿笑了起来。她一扭头道:“我倒不是一定要化妆,不过人家若误会我们不能化妆,我不能承认这种谬误的观察,也化起妆来,给人家看看。老实一句话,我们美的时候,那些黄毛丫头,她作梦还没梦见呢。”奚太太在屋子外拍了手道:“还是石太太的话,说得非常中肯。要不信,黄毛丫头们就和我们比着试试。”李太太笑道:“奚太太说这话,和石太太说的,有些不同。石太太说的黄毛丫头,那话是双关的,你说这话,可就滋味不同了。”石太太听了这话,抢着走进屋子,抬起手来伸到李太太面前,将大拇指和中指夹了一弹,“啪”一声响,笑道:“偏是你看得这样周到。”这三位太太一阵说笑,就把刚才奚敬平生气的那段故事,扔到一边去了。他也是感到无聊,就在口袋里掏出烟盒子来。李太太没有考虑到奚先生的环境,就笑道:“嗯!奚先生现在也正式吸纸烟了。”奚太太还是在门外走廊上站着的,她遥远地指了他骂道:“你看罢,这是个十足的伪君子,现在是图穷匕现了。他原来根本就吃烟,只是瞒着我而已。他有时在家里有二十四小时以上的,你看他就忍住了烟瘾不吸。可是一离开了我,身上就带纸烟盒子了。”李南泉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能在太太面前,忍住二十四小时的烟瘾,这对于太太,是怎样的恭敬!这正是标准丈夫的美德。你为什么还要说他伪君子?”奚太太道:“美德?你问他干了什么好事?”李南泉道:“那还怪你管制得不彻底呀。”于是大家都笑了,连奚氏夫妇也笑了。这一阵笑声,应该是解开这里的愁云惨雾。可是相反的,有一个凄惨的对照。在那边人行路上,沿着山麓,走来一串男女,最前面是个小伙子,挽着一篮子纸钱,沿路撒着。他后面是个道士,头戴瓦块帽,身穿红八卦衣。手里拿了一面小鼓,和一只小鼓锤。半晌,咚咚两下。而这位道士上面是古装,下面却是赤脚草鞋。道士后面是三个赤脚短衣农人,一个打小锣,一个扯小钹,一个吹喇叭。这几项乐器全不合作,鼓响锣不响,锣响钹不响,于是“狂”一下,咚两下,且又三四下,喇叭等这些声音过去了,“呜哩啦,呜哩啦”,断断续续,像是人在哭。这后面就是八个人抬口白木棺材了。四川的扛夫,有个极不大好听的呼喊,就是大家喊着“呵呵唁”。这“呵呵唁”的声音,代替了蒿里和薤露歌。老远听到这“呵呵嗐”的声音,就可以知道是棺材来了。在屋子里的人,听到这声音,就知道这大路上在出丧,齐奔出门来看着。棺材后面,跟着一群送葬的男女,其间有位青年女子,穿件粗灰布长衫,手臂上绕了个黑布圈。而她的头发上,又绕了一圈白带子,在鬓角上斜插了一朵白的纸花。大家认得,这就是杨艳华。石太太拉着李太太的衣襟低声道:“你看,这位女伶人,到了这送丧上山的时候,还打扮得这样俏皮,这不是要人的命吗?”李太太道:“反正要不了你的命。”石太太道:“前面那口棺材里的人,已经被她把命要了去了。不知道她现在又打算要谁的命?”说着,她向李南泉身上瞟了一眼。那路上的女伶人,正低了头走。目不斜视,走得非常慢。李南泉看远不看近,叹了口气道:“红颜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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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灯下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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