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上人间
在这个村子里住的人,百分之九十几,都是由重庆市疏散来的人。而这百分之九十几的住民,也都是流亡的客籍。他们住着那一种简单的房屋,只有简单的用具,加上每日窘迫的生活费用,这日子就有些如坐针毡。遇到了年节,除了办点食物,敷衍小孩子,整个情绪,都是十分恶劣的,再加上整日地闹警报,可以说没有人欢喜得起来。这时,大家正为了袁太太打胎而死,各人感到十分惊异。偏是杨艳华穿了一身缟素,带了一群人去参观坟地。在夕阳乱山的情况下,大家都是黯然的。眼望着杨艳华低了头随在人后,走到山谷小径里面去,那个最难于忍住话头的吴春圃,就望了这群人,连连摇了几下头,然后向李南泉道:“人死于安乐,生于忧患,我看这话,实在是不磨之论。那位茶叶公司的副经理,若不是手上有几个钱,何至于忙着在这种闹警报的日子订婚!就是订婚,没有钱的人,也就草草了事罢,他可要大事铺张。这好,自己是把性命玩儿完了,连累这位漂亮的年轻杨小姐,当一名不出门的寡妇。虽然当寡妇并不碍着她什么,可是这个薄命人的名义,是辞不了的了。”他正在很有兴致地发着议论,吴太太在屋子里接嘴道:“你哪里这样喜欢管闲事?你自己还不是为了穷发脾气吗?”他笑道:“李兄,我没有你这君子安贫的忍性。刚才为了过中秋吃不到一顿包饺子,我曾发牢骚来着。于今我为人家杨小姐耽心,太太拖我的后腿了。”
李南泉笑道:“老兄虽然慨乎言之,不过中秋吃月饼,而不吃包饺子。”吴春圃还没有答复这句,他的一位八岁公子,却不输这口气。他手臂上挽了个空篮子,手里拿了一大块烙饼,送到口里去咀嚼,正向屋后的山上走。于是举了烙饼道:“我们有饼。我们到山上去摘水果来供月亮。”吴春圃哈哈大笑道:“你还要向脸上贴金,少给你爸爸现眼就得。你瞧,我们该发财了。这山上竟是随便可以摘到水果!”那孩子已走到山斜坡一片菜地里。这里,有吴先生自己栽种的茄子、倭瓜和西红柿。尤其是西红柿这东西,非常茂盛,茎叶长高了,有二三尺,乱木棍子支持着,蓬乱着一片。上面长的西红柿,大大小小像挂灯笼似的。那孩子摘了个茶杯大的,红而扁圆。他高高举着道:“这不是水果?”吴春圃笑道:“对了,这是水果。你把茄子、倭瓜再摘了来,配上家里原有的干大蒜瓣,我们还凑得起四个碟子呢。”李南泉道:“不是这么说。迷信这件事,大家认起真来,讲的是一点诚心。果然有诚心,古人讲个撮土为香呢。”吴太太道:“李先生,不怕你笑话。小孩子们早几天就叫着要买月饼。那样老贵的零食,买来干什么?敷衍着他们,答应中秋日子买。今天中秋了,大清早,孩子睁开眼睛就要吃月饼。我就把学校里配给的糖,和起面来,烙了几张饼给他们吃。”吴先生笑道:“没错。什么月饼,不是糖和面做成功的吗?”他这么一说,邻居们都笑了。
这时,王嫂已经把馅儿饼烙好了二三十个,将个大瓦瓷盘子盛着,向屋子里送了去。她喊着小孩子们道:“都来都来,吃月饼。”吴春圃回头看见,笑道:“李府上的月饼,也是代用品。”李南泉道:“虽然是代用品,我们家的孩子,已很足自傲。今晚上,我们这村子里的小朋友,就很有几家,连代用品都吃不到的。”吴春圃道:“的确,人生总得退一步想。”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道:“像我们这几家芳邻,根本就无事。何必闹得这样马仰人翻。”吴太太道:“这是你们男子们说的话,那全是为了自己说的。像石先生作的这件事,石太太还不应该反对呀?”李太太在屋子里叫道:“馅儿饼凉了,可不好吃。你应该懂得儿童心理。孩子可不和你客气,等一会可都全吃完了。”李南泉向邻居笑着看了一眼,向家里走。大路上突然发了呜咽的哭声,他又站住了。
大家正是让不如意的事袭击得多了,一听到这哭声,就不由得都向那大路上看去。只见奚太太左手倒拖着一把纸伞,右腋下夹了一卷报纸和一个包袱,将手捏了手绢,不住地揉着眼睛走了过来。她看到这边走廊上,站了许多人,就抬起一只手来,向大家招了几招。叫道:“老李,你来你来!”李太太料着她是失败而归,倒不好意思不理,就迎了上去。她把手上的东西丢在地上,两手拿了李太太两只手道:“我受骗了。”只这四个字,她一咧嘴又哭了起来。李太太道:“有话慢慢说,我们村子里,今天层出不穷,有了许多不幸的事。你别乱了,镇定一点,有什么要朋友帮忙之处,我们并不辞劳。”奚太太揉擦了一阵眼睛,才道:“我们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他偏知道我会去找他。昨天在公事房里静静地等着我。我去了,他表示十分欢迎。昨晚上陪着我看了一次话剧,今天又陪我上街吃东西。警报来了,陪我躲防空洞,约了一路回家过节。我看这样子,就没有提防他。下午他还和我一路到车站买票,一路上公共汽车,我就更不会想到什么意外了。上车子的时候,挤得很。他找着一个座位,让我坐下。我以为他还挤在车子前面呢。车子一开,我就发现了他不在车上。车门已经关上了,我要下车,已不可能,这是直达车,一直到了此地,才开车门。我想再搭车回重庆,今天的班车又没有了。这样好的团圆佳节,由他去陪着那臭女人呀!”说着,顿脚直哭。
李太太笑道:“我问你一句话。”说着,她回头看了看,身后还不曾有人过来,然后笑道:“昨天奚先生请你看话剧,不能只有这个节目吧?”奚太太对于她这一问,倒没有怎样的考虑,便答道:“在他昨天的态度上,可以说殷勤备至,我若不是因为他殷勤备至,也就不上他这个当了。看完了话剧之后,他是约我去消夜的。重庆现在染了不少的下江风味,半夜里,小面馆子里生意还很好,口味我们也都合适。”李太太道:“吃过消夜之后,还有什么节目呢?”奚太太道:“到了那样夜深,街上还有什么可玩的呢?”李太太笑道:“反正不能抄用一句小说上的言语‘一宿无话’吧?”奚太太这才明白了,也不免破涕为笑,将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敲了一下道:“人家满腹是心事,你还和我开玩笑呢!”李太太摇了两摇头道:“不是开玩笑,这和你今天的情形,有极大的关系。假如不是昨日的节目周到,今天的情形,就会两样的。”奚太太道:“你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罢,他在旅馆里开了一问上等房间。”李太太笑道:“够了,假如用我作福尔摩斯的话,这个案子,我就完全可以破案。”奚太太和她说着话,已是把她两只手都放下来了,听了这话后,又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表示出很恳切的样子,只管摇撼了她的手道:“你到底是我的好朋友,我……”李太太笑道:“你家里孩子,盼望着你回来吃月饼,眼泪水都要等出来了,你快回去罢,什么事今天也来不及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