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生财有道
袁四维并没有知道这三位来宾是银行家,也是像招待其他来宾一样地说话。他们三人对冲好的土墙看看,又对其他预备下的砖木材料看了看,环境也还相当的可取。其中一位年纪大些的,穿了一套哔叽西服,像是个高级职员,便含了笑道:“大概这总算是一种洋式的土制房子。不过根据招租帖子上介绍的环境来说,那就不是那样优美了。后面这排高山是真的,满山乱草乱石,稀松地长了几株松柏,这并没有什么稀奇。至于面临清流的话,那却过于夸张。这里不过是一条干山沟。不但不是清流,连浊流也没有。”袁四维正在旁边伺候着,以便随时答辩。这就立刻纠正着,连连摇了头道:“不然!孟子说:七八月之间旱。现在正是干旱之际。慢说山溪里的水,就是洞庭湖的水也要落漕。春夏之季,这条山溪,是终日流着水。醉翁亭里形容的水声潺潺,此处有焉。”他接连抖了两句文,表示他不是一个吃房钱的普遍房东,脸上带了笑容,摇着他的脑袋。连续地在空中画了几个圈。接着他又道:“当水平之时,养几只小鸭子在清流里面游泳,真是有趣。若是大雨几天,山洪陡发,这山溪里的水,顺着山脉涌将下来,浪头打在石头上,真是万马奔腾,响声非常的宏壮。到了晚上,睡在枕上听着,大有诗意。”一个年轻人摇摇头道:“那不好,会吵着人睡不着觉。我太太晚上睡觉,就怕人吵。连蚊子叫她都睡不稳。”袁四维道:“不,不,这清流的响声,好处就在这里。爱听的人,越听越有趣。不爱听的人,一听就睡着了。”
那人听说,不由得笑了起来,因道:“这溪流简直神了。爱听的,它可以助你的诗兴,你不爱听,它就变成了催眠曲。”袁四维对于他这几句话,倒没有法子再为解释,口里只是连连说了两句“这个这个”。那个年纪大些的人,正了颜色道:“这位袁先生倒说的是真话。这件事,我有点经验。我们这终日看数目字算盘子的人,脑筋都成了机械,一点自然的意味都没有。我们一天接近了大自然,那就什么东西都是新鲜的。水浪声,的确不吵人。你没坐过海船,你在船上听到浪声,会吵得失眠吗?反过来,有些人,特意还跑到瀑布下面去听那响声呢。我若是在这里有问屋子,一个星期我就得下乡来睡一晚上。”袁四维不由得连连拍几下手道:“对了,对了!这河流的响声,就是这么样神妙。听了水声,大家可以感到兴趣,无论你在什么环境里,你都不会讨厌的。刚才这位先生说是每日看数目,大概……”他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心里原想猜人家是银行家,可是立刻想到,若是那样就显着太势利眼了,于是转了一个口风道:“三位先生是在公司里工作的?”那年纪大的就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他看。他接过来看时,上写着“百顺银行襄理全大成”。那片子下端,还有几个注明籍贯的字。他也来不及看了,立刻“呵哟”一声,向姓全的深深点着头道:“久仰久仰。你贵行曾经理,我们是熟识的,在汉口的时候,我和他同过席,这位曾先生,真是一位经济大家,议论宏伟,真是让人佩服之至,真是让人佩服之至也!”
全大成听见他说认识经理,这已拉上交情了,就笑道:“袁先生认识我们总经理,那就更好说话了。我们有一部分眷属,很想迁居到这里来……”他的话还不曾说完,袁四维就向他深深地一鞠躬,满脸堆下笑来道:“欢迎,欢迎之至!有什么事要兄弟代办的,无不全力以赴。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是既然和贵经理是熟人,那就大家都是熟人了。只要是兄弟可以帮忙,无不竭诚服务。外面太阳甚大,秋高日晶,在江南是很好的天气,可是在四川,还是很热的,也许赛过江南的三伏。三位都穿的是西服,请到舍下坐坐。先凉快凉快。”说着,两手抱了拳头,只管拱之不已。这三个人看他这样客气,这是和普通房东气味不同的。也许他真的和总经理交情不坏。大家带着笑容,就跟了袁先生一路到他家里去。袁先生又用起待客的老套了,老远就叫着:“泡茶来,把那个人家送我的洞庭春泡着。水要开开的。那个好茶叶,要极开的开水,才可以泡出汁来。家里有纸烟吗?一路拿来。”他这么连说带笑,将客人引到他楼下的客厅里去。这时,袁先生为了时时要招待看房子的人,决不能还是那样空洞着,引起人家小视,所以他在街上七拼八凑,向一片倒闭了的茶馆,借了六张支架子的布面躺椅。又在杂货店里借了两张竹片茶几,一张四方桌、三条板凳。屋子里倒是布置得相当满。可是这不像客厅,倒像座野茶馆。因为重庆的茶馆,摆这种布面椅子的最多。任何人家,是不会这样安排的。
这三位银行家,究竟和平常的银行家不同,他们在重庆经过了一番抗战生活,四川乡下是一种什么情形,大概是知道的。他们到这个村子里来,已经观察过了许多人家,觉得他们的家庭,都是很简陋的,远不如袁先生家里这个茶馆式的布置。所以大家也没有怎样注意,各人很随便的,拖开那围着方桌子的板凳,跨过腿去坐下。同时,各人把草帽,都放在桌子角上。袁先生一看这情形,倒很像是上茶馆落座,自己先有点内惭于心。这就站在桌子边先把腰弯成个虾米式,抱了一抱拳头,笑道:“真是招待不周之至。连各位落座的地方都没有。实不相瞒,兄弟大批的家具,在重庆都是难物色的,里面有硬木桌子,海绒沙发,安螺钿的香妃榻,绿漆鱼皮的睡椅,都用三辆大卡车运到成都去了。原来兄弟有个计划,是要到成都去住家的。不想事务系身,离不开重庆,这里又盖几所房子,越发的走不动。现在要把那些家具由成都再运回来,这笔运费,又高得吓人。所以兄弟也就只作个苟安苟全的打算。因为两三个月后,我还是要到成都去,如今不能再搬家具了,屋子里所有的木器,我都得送人,所以我也就不再添了。”三位客人因主人站着说话,大家也就只好都站了起来。那位年轻的行员心里有些纳闷;我们是来租房子的,又不顶你这些家具,谁问你这些?因之,大家脸上只表示了一点笑容,并没有向他说什么。袁先生又省悟了,弯着腰向板凳上连连地吹了几口灰,而且把小褂的袖子垂出来,在板凳面上连连轻掸了几下,口里说着:“请坐请坐。不恭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