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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白太守谈笑释奇冤 铁先生风霜访大案

话说王子谨慌忙接到河边,其时白太尊已经由冰上走过来了。子谨递上手版,赶到面前请了个安,道声'大人辛苦'。白公回了个安,说道:'何必还要接出来?兄弟自然要到贵衙门请安去的。'子谨连称'不敢'。

河边搭着茶棚,挂着彩绸。当时让到茶棚小坐。白公问道:'铁君走了没有?'子谨回道:'尚未。因等大人来到,恐有话说。卑职适才在铁公处来。'白公点点头道:'甚善。我此刻不便去拜,恐惹刚君疑心。'吃了一口茶,县里预备的轿子,执事早已齐备,白公便坐了轿子,到县署去。少不得升旗放炮,奏乐开门等事。进得署去,让在西花厅住。

刚弼早穿好了衣帽,等白公进来,就上手本请见。见面上后,白公就将魏贾一案,如何问法,详细问了一遍。刚弼一一诉说,颇有得意之色,说到'宫保来函,不知听信何人的乱话,此案情形,据卑职看来,已成铁案,决无疑义。但此魏老颇有钱文,送卑职一千银子,卑职来收,所以买出人来到宫保处搅乱黑白。听说有个甚么卖药的郎中,得了他许多银子,送信给宫保的。这个郎中因得了银子,当时就买了个妓女,还在城外住着。听说这个案子如果当真翻过来,还要谢他几千银子呢,所以这郎中不走,专等谢仪。似乎此人也该提了来讯一堂。讯出此人赃证,又多添一层凭据了。'白公说:'老哥所见甚是。但是兄弟今晚须将全案看过一遍,明日先把案内人证提来,再作道理。或者竟照老哥的断法,也来可知,此刻不敢先有成见。像老哥聪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无不利。兄弟资质甚鲁,只好就事论事,细意推求,不敢说无过,但能寡过,已经是万幸了。'说罢,又说了些省中的风景闲话。

吃过晚饭,白公回到自己房中,将全案细细看过两遍,传出一张单子去,明日提人。第二天已牌时分,门口报称:'人已提得齐备。请大人示下:是今天下午后坐堂,还是明天早起?'白公道:'人证已齐,就此刻坐大堂。堂上设三个坐位就是了。'刚、王二君连忙上去请了个安,说:'请大人自便,卑职等不敢陪审,恐有不妥之处,理应回避。'白公道:'说那里的话。兄弟鲁钝,精神照应不到,正望两兄提撕。'二人也不敢过谦。

停刻,堂事已齐,稿签门上求请升堂。三人皆衣冠而出,坐了大堂。白公举了红笔,第一名先传原告贾幹。差人将贾幹带到,当堂跪下。白公问道:'你叫贾幹?'底下答着:'是。'白公问:'今年十几岁了?'答称:'十六岁了。'问:'是死者贾志的亲生,还是承继?'答称:'本是嫡堂的侄儿,过房承继的。'问:'是几时承继的?'答称:'因亡父被害身死,次日入殓,无人成服,由族中公议入继成服的。'

白公又问:'县官相验的时候,你已经过来了没有?'答:'已经过来了。'问:'入殓的时候,你亲视含殓了没有?'答称:'亲视含殓的。'问:'死人临入殓时,脸上是什么颜色?'答称:'白支支的,同死人一样。'问:'有青紫斑没有?'答:'没有看见。'问:'骨节僵硬不僵硬?'答称:'并不僵硬。'问:'既不僵硬,曾摸胸口有无热气?'答:'有人摸的,说没有热气了。'问:'月饼里有砒霜,是几时知s道的?'答:'是入殓第二天知道的。'问:'是谁看出来的?'答:'是姐姐看出来的。'问:'你姐姐何以知道里头有砒霜?'答:'本不知道里头有砒霜,因疑心月饼里有毛病,所以揭开来细看,见有粉红点点毛,就托出问人。有人说是砒霜,就找药店人来细瞧,也说是砒霜,所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

白公说:'知道了。下去!'又甩朱笔一点,说:'传四美斋来。'差人带上。白公问道:'你叫什么?你是四美斋的甚么人。'答称:'小人叫王辅庭,在四美斋掌柜。'问:'魏家定做月饼,共做了多少斤?'答:'做了二十斤。'问:'馅子是魏家送来的吗?'答称:'是。'问:'做二十斤,就将将的不多不少吗?'说:'定的是二十斤,做成了八十三个。'问:'他定做的月饼,是一种馅子?是两种馅子?'答:'一种,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问:'你们店里卖的是几种馅子?'答:'好几种呢。'问:'有冰精芝麻核桃仁的没有?'答:'也有。'问:'你们店里的馅子比他家的馅子那个好点?'答:'是他家的好点。'问:'好处在甚么地方?'答:'小人也不知道,听做月饼的司务说,他家的材料好,味道比我们的又香又甜。'白公说:'然则你店里司务先尝过的,不觉得有毒吗?'回称:'不觉得。'

白公说:'知道了。下去!'又将朱笔一点,说:'带魏谦。'魏谦走上来,连连磕头说:'大人哪!冤枉哟!'白公说:'我不问你冤枉不冤枉!你听我问你的话!我不问你的话,不许你说!'两旁衙役便大声'嘎'的一声。

看官,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凡官府坐堂,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名叫'喊堂威',把那犯人吓昏了,就可以胡乱认供了,不知道是那一朝代传下来的规矩,却是十八省都是一个传授。今日魏谦是被告正凶,所以要喊个堂威,吓唬吓唬他。

闲话休题,却说白公问魏谦道:'你定做了多少个月饼?'答称:'二十斤。'问:'你送了贾家多少斤?'答:'八斤。'问:'还送了别人家没有?'答:'送了小儿子的丈人家四斤。'问:'其余的八斤呢?'答:'自己家里人吃了。'问:'吃过月饼的人有在这里的没有?'答:'家里人人都分的,现在同了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吃月饼的。'白公向差人说:'查一查,有几个人跟魏谦来的,都传上堂来。'

一时跪上一个有年纪的,两个中年汉子,都跪下。差人回禀道:'这是魏家的一个管事,两个长工。'白公问道:'你们都吃月饼么?'同声答道:'都吃的。'问:'每人吃了几个,都说出来。'管事的说:'分了四个,吃了两个,还剩两个。'长工说:'每人分了两个,当天都吃完了。'白公问管事的道:'还剩的两个月饼,是几时又吃的?'答称:'还没有吃,就出了这件案子,说是月饼有毒,所以就没敢再吃,留着做个见证。'白公说:'好,带来了没有?'答:'带来,在底下呢。'白公说:'很好。'叫差人同他取来。又说:'魏谦同长工全下去罢。'又问书吏:'前日有砒的半个月饼呈案了没有?'书吏回:'呈案在库。'白公说:'提出来。'

霎时差人带着管事的,并那两个月饼,都呈上堂来,存库的半个月饼也提到。白公传四美斋王辅庭,一面将这两种月饼详细对校了,送刚、王二公看,说:'这两起月饼,皮色确是一样,二公以为何如?'二公皆连忙欠身答应着:'是。'其时四美斋王辅庭己带上堂,白公将月饼擘开一个交下,叫他验看,问:'是魏家叫你定做的不是?'王辅庭仔细看了看,回说:'一点不错,就是我家定做的。'白公说:'王辅庭叫他具结回去罢。'

白公在堂上把那半个破碎月饼,仔细看了,对刚弼道:'圣慕兄,请仔细看看。这月饼馅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都是含油性的物件,若是砒霜做在馅子里的,自然同别物粘合一气。你看这砒显系后加入的,与别物绝不粘合。况四美斋供明,只有一种馅子。今日将此两种馅子细看,除加砒外,确系表里皆同,既是一样馅子,别人吃了不死,则贾家之死。不由月饼可知。若是有汤水之物,还可将毒药后加入内;月饼之为物,面皮干硬,断无加入之理。二公以为何如?'俱欠身道:'是。'

白公又道:'月饼中既无毒药,则魏家父女即为无罪之人,可以令其具结了案。'王子谨即应了一声:'是。'刚弼心中甚为难过,却也说不出甚么来,只好随着也答应了一声'是'。

白公即分付带上魏谦来,说:'本府已审明月饼中实无毒药,你们父女无罪,可以具结了案,回家去罢。'魏谦磕了几个头去了。

白公又叫带贾幹上来。贾幹本是个无用的人,不过他姊姊支使他出面,今日看魏家父女已结案释放,心里就有点七上八下;听说传他去,不但已前人教导他说的话都说不上,就是教他的人,也不知此刻从那里教起了。

贾幹上得堂来,白公道:'贾幹,你既是承继了你亡父为子,就该细心研究,这十二个人怎样死的;自己没有法子,也该请教别人;为甚的把月饼里加进砒霜去,陷害好人呢?必有坏人挑唆你。从实招来,是谁教你诬告的。你不知道律例上有反坐的一条吗?'贾幹慌忙磕头,吓的只格格价抖,带哭说道:'我不知道!都是我姐姐叫我做的!饼里的砒霜,也是我姐姐看出来告诉我的,其余概不知道。'白公说:'依你这么说起来,非传你姐姐到堂,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来的了?'贾幹只是磕头。

白公大笑道:'你幸儿遇见的是我,倘若是个精明强干的委员,这月饼案子才了,砒霜案子又该闹得天翻地覆了。我却不喜欢轻易提人家妇女上堂,你回去告诉你姐姐,说本府说的,这砒霜一定是后加进去的。是谁加进去的,我暂时尚不忙着追究呢,因为你家这十三条命,是个大大的疑案,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因此,加砒一事倒只好暂行缓究了,你的意下何如?'贾斡连连磕头道:'听凭大人天断。'白公道:'既是如此,叫他具结,听凭替他相案。'临下去时,又喝道:'你再胡闹,我就要追究你们加砒诬控的案子了!'贾幹连说:'不敢,不敢!'下堂去了。

这里白公对王子谨道:'贵县差人有精细点的吗?'子谨答应:'有个许亮还好。'白公说:'传上来。'只见下面走上一个差人,四十多岁,尚未留须一走到公案前跪下,道;'差人许亮叩头,'白公道;一差你往齐东村明查暗访这十三条命案是否服毒,有甚么别样案情?限一个月报命,不许你用一点官差的力量。你若借此招摇撞骗,可要置你于死的!'许亮叩头道:'不敢。'

当时王子谨即标了牌票,交给许亮。白公又道:'所有以前一切人证,无庸取保,全行释放。'随手翻案,检出魏谦笔据两纸,说:'再传魏谦上来。'

白公道:'魏谦,你管事的送来的银票,你要不要?'魏谦道:'职员沉冤,蒙大人昭雪,所有银子,听凭大人发落。'白公道:'这五千五百凭据还你。这一千银票,本府却要借用,却不是我用,暂且存库,仍为查贾家这案,不得不先用资斧。俟案子查明,本府回明了抚台,仍旧还你。'魏谦连说:'情愿,情愿。'当将笔据收好,下堂去了。

白公将这一千银票交给书吏,到该钱庄将银子取来,凭本府公文支付。回头笑向刚弼道:'圣慕兄,不免笑兄弟当堂受贿罢?'刚弼连称:'不敢。'于是击鼓退堂。

却说这起大案,齐河县人人俱知,昨日白太尊到,今日传人,那贾、魏两家都预备至少住十天半个月,那知道未及一个时辰,已经结案,沿路口碑喷喷称赞。

却说白公退至花厅,跨进门槛,只听当中放的一架大自鸣钟,正铛铛的敲了十二下,仿佛像迎接他似的。王子谨跟了进来,说:'请大人宽衣用饭罢。'白公道:'不忙。'看着刚弼也跟随进来,便道:'二位且请坐一坐,兄弟还有话说。'二人坐下。白公向刚弼道:'这案兄弟断得有理没理?'刚弼道:'大人明断,自是不会错的。只是卑职总不明白:这魏家既无短处,为什么肯花钱呢?卑职一生就没有送过人一个钱。'

白公呵呵大笑道:'老哥没有送过人的钱,何以上台也会契重你?可见天下人不全是见钱眼开的哟。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个脾气不好,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个人是君子。这个念头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这个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于魏家花钱,是他乡下人没见识处,不足为怪也。'又向子谨道:'此刻正案已完,可似差个人拿我们两个名片,请铁公进来坐坐罢。'又笑向刚弼道:'此人圣慕兄不知道吗?就是你才说的那个卖药郎中。姓铁,名英,号补残,是个肝胆男子,学问极其渊博,性情又极其平易,从不肯轻慢人的。老哥连他都当做小人,所以我说未免过分了。'

刚弼道:'莫非就是省中传的'老残老残',就是他吗?'白公道:'可不是呢!'刚弼道:'听人传说,宫保要他搬进衙门去住,替他捐官,保举他,他不要,半夜里逃走了的,就是他吗?'白公道:'岂敢。阁下还要提他来讯一堂呢。'刚弼红胀了脸道:'那真是卑职的卤莽了。此人久闻其名,只是没有见过。'子谨又起身道:'大人请更衣罢。'白公道:'大家换了衣服,好开怀畅饮。'

王、刚二公退回本屋,换了衣服,仍到花厅。恰好老残也到,先替子谨作了一个揖,然后替白公、刚弼各人作了一揖,让到炕上上首坐下。白公作陪。老残道:'如此大案,半个时辰了结,子寿先生,何其神速!'白公道:'岂敢!前半截的容易差使,我已做过了;后半截的难题目,可要着落在补残先生身上了。'老残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又不是大人老爷,我又不是小的衙役,关我甚事呢?'白公道:'然则宫保的信是谁写的?'老残道:'我写的。应该见死不救吗?'白公道:'是了。未死的应该救,已死的不应该昭雪吗?你想,这种奇案,岂是寻常差人能办的事?不得已,才请教你这个福尔摩斯呢。'老残笑道:'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你要我去也不难,请王大老爷先补了我的快班头儿,再标一张牌票,我就去。'

说着,饭已摆好。王子谨道:'请用饭罢。'白公道:'黄人瑞不也在这里么?为甚不请过来?'子谨道:'已请去了。'话言未了,人瑞已到,作了一遍揖。子谨提了酒壶,正在为难。白公道:'自然补公首坐。'老残道:'我断不能占。'让了一回,仍是老残坐了首座,白公二座。吃了一回酒,行了一回令,白公又把虽然差了许亮去,是个面子,务请老残辛苦一趟的话,再三敦嘱。子谨、人瑞又从旁怂恿,老残只好答应。

白公又说:'现有魏家的一千银子,你先取去应用。如其不足,子谨兄可代为筹画,不必惜费,总要破案为第一要义。'老残道:'银子可以不必,我省城里四百银子已经取来,正要还子谨兄呢,不如先垫着用。如果案子查得出呢,再向老庄付还;如查不出,我自远走高飞,不在此地献丑了。'白公道:'那也使得。只是要用便来取,切不可顾小节误大事为要。'老残答应:'是了。'霎时饭罢,白公立即过河,回省销差。次日,黄人瑞、刚弼也俱回省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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