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铁炮一声公堂解索 瑶琴三叠旅舍衔环
话说老残看贾魏氏正要上刑,急忙抢上堂去,喊了'住手'。刚弼却不认得老残为何许人,又看他青衣小帽,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谁知差人见本县大老爷早经站起,知道此人必有来历,虽然答应了一声'嘎',却没一个人敢走上来。
老残看刚弼怒容满面,连声吆喝,却有意呕着他顽,便轻轻的说道:'你先莫问我是什么人,且让我说两句话。如果说的不对,堂下有的是刑具,你就打我几板子,夹我一两夹棍,也不要紧。我且问你:一个垂死的老翁,一个深闺的女子,案情我却不管,你上他这手铐脚镣是什么意思?难道怕他越狱走了吗?这是制强盗的刑具,你就随便施于良民,天理何存?良心安在?'
王子谨想不到抚台回信已来,恐怕老残与刚弼堂上较量起来,更下不去,连忙喊道:'补翁先生,请厅房里去坐,此地公堂,不便说话。'刚弼气得目瞪口呆,又见子谨称他补翁,恐怕有点来历,也不敢过于抢白。老残知子谨为难,遂走过西边来,对着子谨也打了一躬。子谨慌忙还揖,口称:'后面厅房里坐。'老残说道:'不忙。'却从袖子里取出庄宫保的那个覆书来,双手递给子谨。
子谨见有紫花大印,不觉喜逐颜开,双手接过,拆开一看,便高声读道:'示悉。白守耆札到便来,请即传谕王、刚二令,不得滥刑。魏谦父女取保回家、候白守覆讯。弟耀顿首。'一面递给刚弼去看,一面大声喊道:'奉抚台传谕,叫把魏谦父女刑具全行松放,取保回家,候白大人来再审!'底下听了,答应一声'嘎',又大喊道:'当堂松刑罗!当堂松刑罗!'却早七手八脚,把他父女手铐脚镣,项上的铁链子,一松一个干净,教他上来磕头,替他喊道:'谢抚台大人恩典!谢刚大老爷、王大老爷恩典!'那刚弼看信之后,正自敢怒而不敢言;又听到谢刚大老爷、王大老爷恩典,如同刀子戳心一般,早坐不住,退往后堂去了。
子谨仍向老残拱手道:'请厅房里去坐。兄弟略为交代此案,就来奉陪。'老残拱一拱手道:'请先生治公,弟尚有一事,告退。'遂下堂,仍自大摇大摆的走出衙门去了。这里王子谨分付了书吏,叫魏谦父女赶紧取保,今晚便要叫他们出去才好。书吏一一答应,击鼓退堂。
却说老残回来,一路走着,心里十分高兴,想道:'前日闻得玉贤种种酷虐,无法可施;今日又亲目见了一个酷吏,却被一封书便救活了两条性命,比吃了人参果心里还快活!'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已出了城门,便是那黄河的堤埝了。上得堤去,看天色欲暮,那黄河已冻得同大路一般,小车子已不断的来往行走,心里想来:'行李既已烧去,更无累赘,明日便可单身回省,好去置办行李。'转又念道:'袁希明来信,叫我等白公来,以便商酌,明知白公办理此事,游刃有余;然倘有来能周知之处,岂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吗?只好耐心等待数日再说。'一面想着,已到店门,顺便踱了回去。看有许多人正在那里刨挖火里的烬余,堆了好大一堆,都是些零绸碎布,也就不去看他。回到上房,独自坐地。
过了两个多钟头,只见人瑞从外面进来,口称:'痛快,痛快!'说:'那瘟刚退堂之后,随即命家人检点行李回省,子谨知道宫保耳软,恐怕他回省,又出汊子,故极力留他,说:'宫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审的话,并没有叫阁下回省的示谕,此案未了,断不能走。你这样去销差,岂不是同宫保呕气吗?恐不合你主敬存诚的道理。'他想想也只好忍耐着了。子谨本想请你进去吃饭,我说:'不好,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我替你陪客罢。'我讨了这个差使来的。你看好不好?'老残道:'好!你吃白食,我担人情,你倒便宜!我把他辞掉,看你吃甚么!'人瑞道:'你只要有本事辞,只管辞,我就陪你挨饿。'
说着,门口已有一个戴红缨帽儿的拿了一个全帖,后面跟着一个挑食盒的进来,直走到上房,揭起暖帘进来,对着人瑞望老残说:'这位就是铁老爷罢?'人瑞说:'不错。'那家人便抢前一步,请了一个安,说:'敝上说:小县分没有好菜,送了一桌粗饭,请大老爷包含点。'老残道:'这店里饭很便当,不消贵上费心,请挑回去,另送别位罢。'家人道:'主人分付,总要大老爷赏脸。家人万不敢挑回去,要挨骂的。'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张笺纸,拨开笔帽,对着那家人道:'你叫他们挑到前头灶屋里去。'那家人揭开盒盖,请老爷们过眼。原来是一桌甚丰的鱼翅席。老残道:'便饭就当不起。这酒席大客气,更不敢当了。'人瑞用笔在花笺上已经写完,递与那家人,说:'这是铁老爷的回信,你回去说谢谢就是了。'又叫黄升赏了家人一吊钱,挑盒子的二百钱。家人打了两个千儿。
这里黄升掌上灯来。不消半个时辰,翠花、翠环俱到。他那伙计不等分付,已拍了两个小行李卷儿进来,送到里房去。人瑞道:'你们铺盖真做得快,半天工夫,就齐了吗?'翠花道:'家里有的是铺盖,对付着就够用了。'黄升进来问,开饭不开饭。人瑞说:'开罢。'停了一刻,已先将碟子摆好。人瑞道:'今日北风虽然不刮,还是很冷,快温酒来吃两杯。今天十分快乐,我们多喝两杯。'二翠俱拿起弦字来唱两个曲子侑酒。人瑞道:'不必唱了,你们也吃两杯酒罢。'翠花看二人非常高兴,便问道:'您能这么高兴,想必抚台那里送信的人回来了吗?'人瑞道:'岂但回信来了,魏家爷儿俩这时候怕都回到了家呢!'便将以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二翠。他姊儿俩个,也自喜欢的了不得,自不消说。
却说翠环听了这话,不住的迷迷价笑,忽然又将柳眉双锁,默默无言。你道什么缘故?他因听见老残一封书去,抚台便这样的信从,若替他办那事,自不费吹灰主力,一定妥当的,所以就迷迷价笑,又想他们的权力,虽然够用,只不知昨晚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随便说说就罢了的呢,这个机会错过,便终身无出头乏望,所以双眉又锁起来了。又想到他妈今年年底,一定要转卖他;那蒯二秃子凶恶异常,早迟是个死,不觉脸上就泛了死灰的气色。又想到自己好好一个良家女子,怎样流落得这等下贱形状,倒不如死了的干净,眉宇间又泛出一种英毅的气色来,又想到自己死了,原无不可,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兄弟有谁抚养,岂不也是饿死吗?他若饿死,不但父母无人祭供,并祖上的香烟,从此便绝。这么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想来想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觉那泪珠子便扑簌簌的滚将下来,赶紫用手绢子去擦。
翠花看见道:'你这妮子!老爷们今天高兴,你又发什么昏?'人瑞看着他,只是憨笑。老残对他点了点头,说:'你不用胡思乱想,我们总要替你想法子的。'人瑞道:'好,好!有铁老爷一手提拔你,我昨晚说的话,可是不算数的了。'翠环听了大惊,愈觉得他自己虑的是不错。正要询人瑞请问,只见黄升同了一个人进来,朝人瑞打了一千儿,递过一个红纸封套去。人瑞接过来,撑开封套口,朝里一窥,便揣到怀里去,说声'知道了',更不住的嘻嘻价笑。只见黄升说:'请老爷出来说两句话。'人瑞便走出去。
约有半个时辰进来,看着三个人俱默默相对,一言不发,人瑞愈觉高兴。又见那县里的家人进来,向老残打了个千儿,道:'敝上说,叫把昨儿个的一卷旧铺盖取回去。'老残一楞,心里想道:'这是什么道理呢?你取了去,我睡什么呢?'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不便强留,便说:'你取了去罢。'心里却是纳闷。看着那家人进房取将去了,只见人瑞道:'今儿我们本来很高兴的,被这翠环一个人不痛快,惹的我也不痛快了。酒也不吃了,连碟子都撤下去罢。'又见黄升来,当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
此时不但二翠摸不着头脑,连老残也觉得诧异的很。随即黄升带着翠环家伙计,把翠环的铺盖卷也搬走了。翠环忙问:'啥事?啥事?怎么不教我在这里吗?'伙计说:'我不知道,光听说叫我取回铺盖卷去。'
翠环此时按捺不住,料到一定凶多吉少,不觉含泪跪到人瑞面前,说:'我不好,你是老爷们呢,难道不能包含点吗?你老一不喜欢,我们就活不成了!'人瑞道:'我喜欢的很呢。我为啥不喜欢?只是你的事,我却管不着。你慢慢的求铁老爷去。'
翠环又跪向老残面前,说:'还是你老救我!'老残道:'甚么事,我救你呢?'翠环道:'取回铺盖,一定是昨儿话走了风声,俺妈知道,今儿不让我在这儿,早晚要逼我回去,明天就远走高飞,他敢同官斗吗?就只有走是个好法子。'老残道:'这话也说的是。人瑞哥,你得想个法子,挽留住他才好。一被他妈接回去,这事就不好下手了。'人瑞道:'那是何消说!自然要挽留他。你不挽留他,谁能挽留他呢?'
老残一面将翠环拉起,一面向人瑞道:'你的话我怎么不懂?难道昨夜说的话,当真不算数了吗?'人瑞道:'我已彻底想过,只有不管的一法。你想拔一个姐儿从良,总也得有个辞头。你也不承认,我也不承认,这话怎样说呢?把他弄出来,又望那里安置呢?若是在店里,我们两个人都不承认,外人一定说是我弄的,断无疑义。我刚才得了个好点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能不告诉宫保吗?以后我就不用在山东混了,还想什么保举呢?所以是断乎做不得的。'老残一想,话也有埋,只是因此就见死不救,于心实也难忍,加着翠环不住的啼哭,实在为难,便向人瑞道;'话虽如此,也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好。'人瑞道:'就请你想,如想得出,我一定助力。'
老残想了想,实无法子,便道:'虽无法子,也得大家想想。'人瑞道:'我倒有个法子,你又做不到,所以只好罢休。'老残道:'你说出来,我总可以设法。'人瑞道:'除非你承认了要他,才好措辞。'老残道:'我就承认,也不要紧。'人瑞道:'空口说白话,能行吗?事是我办,我告诉人,说你要,谁信呢?除非你亲笔写封信给我,那我就有法办了。'老残道:'信是不好写的。'人瑞道:'我说你做不到,是不是呢?'
老残正在踌躇,却被二翠一齐上来央告,说:'这也不要紧的事,你老就担承一下子罢。'老残道:'信怎样写?写给谁呢?'人瑞道:'自然写给王子谨,你就说,见一妓女某人,本系良家,甚为可悯,弟拟拔出风尘,纳为篷室,请兄鼎力维持,身价若干,如数照缴云云,我拿了这信就有办法,将来任凭你送人也罢,择配也罢,你就有了主权,我也不遭声气。不然,那有办法?'
正说着,只见黄升进来说:'翠环姑娘出来,你家里人请你呢。'翠环一听,魂飞天外,一面说就去,一面拼命央告老残写信。翠花就到房里取出纸笔墨砚来,将笔蘸饱,递到老残手里。老残接过笔来,叹口气,向翠环道:'冤不冤?为你的事,要我亲笔画供呢!'翠环道:'我替你老磕一千个头!你老就为一回难,胜造七级浮图!'老残已在纸上如说写就,递与人瑞,说:'我的职分已尽,再不好好的办,罪就在你了。'人瑞接过信来,递与黄升,说:'停一会送到县里去。'
当老残写信的时刻,黄人瑞向翠花耳中说了许多的话。黄升接过信来,向翠环道:'你妈等你说话呢,快去罢。'翠环仍泥着不肯去,眼看着人瑞,有求救的意思。人瑞道:'你去,不要紧的,诸事有我呢。'翠花立起来,拉了翠环的手,说:'环妹,我同你去,你放心罢,你大大的放心罢!'翠环无法,只得说声'告假',走出去了。
这里人瑞却躺到烟炕上去烧烟,嘴里七搭八搭的同老残说话。约计有一点钟工夫,人瑞烟也吃足了。只见黄升戴着簇新的大帽子进来,说:'请老爷们那边坐。'人瑞说:'啊!'便站起来拉了老残,说:'那边坐罢。'老残诧异道:'几时有个那边出来?'人瑞说:'这个那边,是今天变出来的。'原来这店里的上房,一排本是两个三间,人瑞住的是西边三间,还有东边的个三间,原有别人住着,今早动身过河去了,所以空下来。
黄、铁二人携手走到东上房前,上了台阶,早有人打起暖帘。只见正中方桌上挂着桌裙,桌上点了一对大红蜡烛,地下铺了一条红毡。走进堂门,见东边一间摆了一张方桌,朝南也系着桌裙,上首平列两张椅子,两旁一边一张椅子,都搭着椅披。桌上却摆了满满一桌的果碟,比方才吃的还要好看些。西边是隔断的一间房,挂了一条红大呢的门帘。
老残诧异道:'这是什么原故?'只听人瑞高声嚷道:'你们搀新姨奶奶出来,参见他们老爷。'只见门帘揭处,一个老妈子在左,翠花在右,搀着一个美人出来,满头戴着都是花,穿着一件红青外褂,葵绿袄子,系一条粉红裙子,却低着头走到红毡子前。
老残仔细一看,原来就是翠环,大叫道:'这是怎么说?断乎不可!'人瑞道:'你亲笔字据都写了,还狡狯甚么?'不由分说,拉老残往椅子上去坐,老残那里肯坐,这里翠环早已磕下头去了。老残没法,也只好回了半礼。又见老妈子说:'黄大老爷请坐。谢大媒。'翠环却又磕下头去。人瑞道:'不敢当,不敢当!'也还了一礼。当将新人送进房内。翠花随即出来磕头道喜。老妈子等人也都道完了喜。人瑞拉老残到房里去。原来房内新铺盖已陈设停妥,是红绿湖绉被各一床,红绿大呢褥子各一条,枕头两个。炕前挂了一个红紫鲁山绸的幔子。桌上铺了红桌毡,也是一对红蜡烛。墙上却挂了一副大红对联,上写着: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老残却认得是黄人瑞的笔迹,墨痕还没有甚干呢,因笑向人瑞道:'你真会淘气!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对联,被你偷得来的。'人瑞道:'对题便是好文章。你敢说不切当吗?'
人瑞却从怀中把刚才县里送来的红封套递给老残,说:'你瞧,这是贵如夫人原来的卖身契一纸,这是新写的身契一纸,总共奉上。你看愚弟办事周到不周到?'老残说:'既已如此,感激的很。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里做甚么呢?'人瑞道:'我不对你说'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吗?我为翠环计,救人须救彻,非如此,总不十分妥当;为你计,亦不吃亏。天下事就该这么做法,是不错的。'说过,呵呵大笑。又说:'不用费话罢,我们肚子饿的了不得,要吃饭了。人瑞拉着老残,翠花拉着翠环,要他们两个上坐。老残决意不肯,仍是去了桌裙,四方两对面坐的。这一席酒,不消说,各人有各人快乐处,自然是尽欢而散,以后无非是送房睡觉,无庸赘述。
却说老残被人瑞逼成好事,心里有点不痛快,想要报复;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冻着,却拿狼皮褥子替人瑞盖腿,为翠环事,他又出了许多心,冷眼看去,也是个有良心的,须得把他也拔出来才好,且等将来再作道理。
次日,人瑞跑来,笑向翠环道:'昨儿炕畸角睡得安稳罢?'翠环道:'都是黄老爷大德成全,慢慢供您的长生禄位牌。'人瑞道:'岂敢,岂敢!'说着,便向老残道:'昨日三百银子是子谨垫出来的,今日我进署替你还帐去。这衣服衾枕是子谨送的,你也不用客气了。想来送钱,他也是不肯收的。'老残道:'这从那里说起!叫人家花这许多钱,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谢,再图补报罢。'说着,人瑞自去县里。
老残因翠环的名字太俗,且也不便再叫了,遂替他颠倒一下,换做'环翠',却算了一个别号,便雅得多呢。午后命人把他兄弟找得来,看他身上衣服过于蓝缕,给了他几两银子,仍叫李五领去买几件衣服给他穿。
光阴迅速,不知不觉,已经五天过去。那日,人瑞已进县署里去,老残正在客店里教环翠认字,忽听店中伙计报道:'县里王大老爷来了!'霎时,子谨轿子已到阶前下轿,老残迎出堂屋门口。子谨入来,分宾主坐下,说道:'白太尊立刻就到,兄弟是来接差的,顺便来此与老哥道喜,并闲谈一刻。'老残说:'前日种种承情,已托人瑞兄代达谢忱。因刚君在署,不便亲到拜谢,想能曲谅。'子谨谦逊道:'岂敢。'随命新人出来拜见了。子谨又送了几件首饰,作拜见之礼。忽见外面差人飞奔也似的跑来报:'白大人只到,对岸下轿,从冰上走过来了。'子谨慌忙上轿去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