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跳来跳去的女人
一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所有的朋友和熟人都出席了她的婚礼。
“你们瞧瞧:他是不是有点意思?”她对朋友们说,朝丈夫那边点一下头,似乎想解释一下,她为什么嫁给了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极为寻常、毫无出众之处的人。
她的丈夫奥西普斯捷潘内奇戴莫夫是一名医生,九品文官。他在两家医院里做事:在一家医院里任编外主治医师,在另一家医院当解剖师。每天早上从九点到中午,他给门诊病人看病,查病房,午后乘公共马车赶到另一家医院,解剖病人尸体。他也私人行医,不过收入很少,一年五百来卢布。仅此而已。此外,关于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然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和她的朋友熟人却个个不同凡响。他们每一位都各有所长,小有名气。有的已经成名,是公认的专家名流,有的虽说还没有出名,但却有着光辉灿烂的前程,有一位剧院演员,早已是公认的伟大天才,他优雅、聪明、为人谦虚,还是一位出色的朗诵家,他教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朗诵。有一位歌剧院的歌唱家,一个好心肠的胖子,经常叹着气说服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她是在毁掉自己,如果她不懒散,能管束自己,那她肯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其次有好几名画家。为首的是擅长风俗画、动物画和风景画的里亚博夫斯基,一个相貌英俊的浅发青年,二十四五岁,几次画展都获得成功,最近画的一幅画就买了五百卢布。他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修改画稿,并说她有朝一日很可能有所成就。另外还有一位大提琴手,他的乐器呜咽有声,像人在哭。他老实承认,在他认识的所有女人中间,能为他伴奏的只有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一人。另外还有一位作家,年纪很轻,但已经名声在外,他写过不少中篇小说、剧本和短篇小说。此外还有谁呢?哦,还有瓦西里瓦西里伊奇,贵族,地主,业余的插图画家,刊头卷尾的小花饰设计者,酷爱古老的俄罗斯文体、壮士歌和民谣,在纸上、瓷器上和熏黑的盘子上,他能创造出真正的奇迹。这伙自由自在的演艺人员,命运的宠儿,虽说一个个彬彬有礼,态度谦和,但也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想起医生的存在。戴莫夫这个姓氏在他们听来跟西多罗夫和塔拉索夫毫无区别。在这伙人中间,戴莫夫显得陌生、多余、矮小,尽管他身材高大,肩膀很宽。看上去他好像穿着别人的礼服,留着店伙计的胡子。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真是作家或艺术家,那么别人就会说,他那部胡子使人联想到左拉①——
那位演员对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她穿上这身漂亮的婚纱,再配上亚麻色的头发,真像一棵春天里开满娇嫩的白花、婀娜多姿的樱桃树。
“不,您听我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对他说,挽住他的胳膊,“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您听着,听着……我得告诉您:我爸爸同戴莫夫在一家医院里做事。有一回可怜的爸爸病了,戴莫夫日日夜夜守在他的病床前。多么了不起的自我牺牲啊!你们都听我说,里亚博夫斯基……还有您,作家,你们都听着,这很有意思哩,你们都靠近一点。多么了不起的自我牺牲,多么真诚的关心!我也一连几夜没有睡觉,守着爸爸,突然间,了不得,姑娘征服了小伙子的心!我的戴莫夫神魂颠倒地堕人情网。真的,命运往往是这么离奇!爸爸死后,他常来看我,有时两人在街上相遇,有那么一天晚上,突然间冷不防他向我求婚了……简直像雪山压顶……我哭了一个通宵,我自己也昏头昏脑地堕人情网。现在,你们瞧,我成了他的妻子。是不是他有点意思;强壮,有力,像熊一样?此刻,他的脸有四分之三对着我们,光线不好。等他转过身来,你们瞧他的脑门。里亚博夫斯基,您得说说这脑门怎么样?戴莫夫,我们正说你呢!”她叫大夫,“你过来,把你诚实的手伸给里亚博夫斯基……这就对了。你们做个朋友吧。”
戴莫夫温和地、憨厚地微笑着,向里亚博夫斯基伸出手去,说:
“幸会幸会。当年我有个同班毕业的同学也姓里亚博夫斯基。他不会是您的亲戚吧?”
二
当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二十二岁,戴莫夫三十一岁。婚后,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在客厅的四面墙上桂满了自己的和别人的画稿,有的镶进画框,有的没有画框。她在钢琴和家具之间布置了一个漂亮而热闹的墙角,用的无非是中国小花伞,画架,五颜六色的小布条,匕首,半身雕像和照片……在餐室,她用粗拙的民间木版画袄糊墙壁,挂上树皮鞋和镰刀,屋角放一把长柄大镰刀和搂草的耙子,这么一来,餐室里就充满了俄罗斯的乡趣。在卧室,她把天花板和四面墙上钉上黑绒布,好让它更像山间岩穴,在两张床的上方挂一盏威尼斯灯笼,在门旁还立着一个手执斧锁①的泥塑。大家认为,这对年轻夫妇有一个十分可爱的小巢——
每天早上,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要到十一点才起床,之后她弹钢琴,要是有太阳,就画油画。随后,到十二点多钟,她就坐车去找她的女裁缝。因为她和戴莫夫的钱不很多,只够日常开销,所以为了经常有新衣服可穿,并以此引人注目,她和她的女裁缝不得不挖空心思。她们经常把旧衣服染过,加上一些不值钱的零头透花纱、花边、长毛绒和丝绸,就能创造出奇迹来。做出来的东西着实迷人,简直不能叫衣服,而是梦幻。从女裁缝家里出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就乘车去拜访某位熟悉的女演员,一来好打听一些剧院新闻,二来顺便弄几张新剧首场演出或纪念性义演的戏票。从女演员家出来,她还得坐车去某位画家的画室,或者参观某个画展,然后再去拜访某位名流——邀请他来家作客,或者回拜,或者只是同他聊聊天。她到处受到愉快而友好的欢迎,大家都夸她漂亮,可爱,是个少有的女人……那些她称之为名流和伟人的人也都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当作他们的同行。这些人众口一词地向她预言:凭她多方面的天赋、情趣和聪明,只要她不分散精力,将来一定大有成就。她唱歌,弹钢琴,画油画,雕塑,参加业余演出,所有这些她都不是马虎从事,而是干得十分有才气。不论扎个彩灯,还是梳妆打扮,哪怕只给人系条领带,她都做得特别艺术、雅致、招人喜欢。不过,有一方面她的才能表现得最为突出,那就是,她善于很快结识名流,很快跟他们搞熟。只要有人稍稍出了点名气,引起人们的议论,她就立即去拜访他,当天跟他交上朋友,并请他到家里来做客。每结交一个新的名人对她来说都是真正的喜庆。她崇拜名人,为他们骄傲,每天夜里都梦见他们。她如饥似渴地寻找名人,而且她的这种渴望永远得不到满足。旧的名人消失了,被人遗忘,又有新的名人取代他们。不过,就是对这些新的名人她也很快看惯了,或者失望了,于是又开始急切地寻找新的名人,新的伟人,找到了又找。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