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托尔斯泰的遗作
一九一一年一月
托尔斯泰死后,遗下不少未曾发表的作品。其中大部分在他死后已经陆续印行,在比安斯托克氏的法译本(纳尔逊书店丛书版)中合成三卷。另一部更完全的版本,是一九二五年出版的乔治特奥斯托亚与居斯塔夫马松的合译本。巴黎博萨尔书店。这些作品分属于他一生的各个时代。有的还是一八八三年的作品(如《一个疯人的日记》)。有的是他在最后几年中写的。它们的种类有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剧本,独白。许多是未完之作。我敢把它们分成两类:一是托尔斯泰依了道德意志而写的,一是依了艺术本能而写的。还有一小部分是这两种趋向融和得非常美满的。
所可惜的,是他对于文学的光荣的淡漠——或者是为了他的禁欲思想——使他不能把应该是作品中最美的一部分杰作继续下去。例如《费奥多尔库兹米奇老人的遗著——日记》。这是俄皇亚历山大一世的有名的传说,说他决心舍弃一切,托着假名出走,在西伯利亚终老。我们感到托尔斯泰对此题材非常热情,他和他的英雄在思想上结合为一。但这部《日记》只存留了最初几章;即在这残缺的部分中,已可令人看得叙述的紧凑与清新,足和《复活》中最好的部分媲美。在此有多少令人不能遗忘的肖像(如老后叶卡捷琳娜二世),尤其是这位神秘的暴烈的俄皇的描绘,他的倨傲的性格,在平静的老人心中还不时地激醒兴奋。
《谢尔盖老人》(一八九一——一九○四)亦是波澜壮阔的托尔斯泰式的作品之一;但故事的叙述被裁剪得太短了。一个老人在孤独与苦行中追求上帝,终于他在为了人群而生活时找到了神。有几处犷野的情调直可令人骇愕。书中的主人翁发现他所爱者的丑恶的那幕描写,(他的未婚妻,为他崇拜如圣女一般的女人,竟是他所敬爱的俄皇的情妇,)真是又质朴又悲壮。即是那个修士在精神狂乱之夜为要重觅和平而所落自己的手指那幕,亦是动人心魂的描写。与这些犷野可怖的穿插对立着的,有书末描述与可怜的童年的女友那段凄恻的谈话,和最后几页的淡漠、清明、急转直下的文字。
《母亲》亦是一部动人之作。一个慈爱的有理性的母亲,四十年中整个的为了她的家人服务,终于孤独着,不活动,亦没有活动的意义,虽然是自由思想者,她竟隐居于一个修院中去写她的日记。但本书只有首部还存留着。
另一组短篇故事,在艺术上是更完满的作品。
《傻瓜阿列克谢》可以归入美丽的通俗故事类,事情是讲一个质直朴讷的人,永远被牺牲,永远甜蜜地感到满足,以至于死。——《舞会之后》(一九○三年八月二十日)是:一个老人讲他曾如何地爱一个青年女郎,如何地突然不爱她,因为他看见女子的父亲,一个当大佐的军官,鞭笞他的兵士之故。这是完满之作,先是少年时代的回忆,美丽动人,接着是十分激动的真切的描写。——《梦中所见》(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是:一个亲王为了他所钟爱的女儿,任人诱惑逃出家庭,而不能宽恕她。但他一看见她时,却是他立到去请求她的宽耍然而(在此可见托尔斯泰的温情与理想主义从来没有枯竭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克制自己见了女儿的私生子所生的厌恶之情。——《霍登卡》是极短的短篇,叙述一八九三年时,一个年轻的俄国公主,想加入莫斯科的一个平民节庆,突然被人众拥挤得大为狼狈,被人在脚下践踏,人家以为她是死了,一个工人,亦是被人挤得不堪的人,救醒了她。一霎间,友爱的情操把两人联合了。以后他们分别了,从此不复相见。
局面伟大,开始便似一部史诗式的长篇小说的,有《哈吉穆拉特》(一九○二年十二月),叙述一八五一年高加索战争时的杂事。托尔斯泰写道,“其中一部分是我亲历的”。在写本书的时候,托尔斯泰正在最能把握他的艺术能力的阶段。视觉(眼睛的与心灵的)是非常完满。但可怪的是人家对于故事并不真正感到兴趣。因为读者觉得托尔斯泰亦并不对此故事真有什么兴趣。在故事中显现的每个人物,正好获得他恰当的同情;而作者对于每个人物,即是在我们眼前显露一下并不有何长久的动作的,亦给他一个完满的肖像描写。但为了要爱全体,他终于没有什么偏爱。他写这作品,似乎并无内心的需要,而只是为了肉体的需求。如别人需要舒展他的肌肉一般,他需要使用他的智的机能。他需要创作,他便创作了。别的具有个人气质的作品,往往达到了悲怆的境界。自传式的作品即属此类,如《一个疯人的日记》(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日),追写一八六九年托尔斯泰精神困乱时最初几夜的恐怖。参看前文中论《安娜卡列尼娜》章。又如《魔鬼》(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十九日),这部最后的最长的短篇小说,好几部分含有一切最优的特点,不幸它的结局极无聊。一个乡下的地主,和他的农人的一个女儿有了关系,却另外结了婚,和乡女离开了。(因为他是诚实的,他又爱他的年轻的妻子。)但这乡女“留在他的血液里”,他见了她不能不生占有她的思念。她追寻他。她终于重新和他结合;他感到自己不复能离开她:他自杀了。书中各个人物的肖像——如男子是一个善良的,懦弱的,壮实的,短视的,聪明的,真诚的,勤奋的,烦闷的人,——他的年轻的妻子是传奇式的,多情的,——美丽的健全的乡女,热烈而不知贞操的,——都是杰作。可惜托尔斯泰在他的小说的终局放入在实事中没有的道德思想:因为作者实在有过同类的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