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1831年2月13日
1831年2月13日(《浮士德》下卷写作过程;文艺须显出伟大人格和魄力,近代文艺通病在纤弱)
在歌德家吃晚饭。他告诉我他正在写《浮士德》下卷第四幕,开始很顺利,象他原来所希望的那样。他说,'关于写什么题材,我早就想好了,这是你知道的,只是关于怎样写,我总是不大满意。今天想到了一些好主意,所以很高兴。现在我要设法把第三幕《海伦后》和先已写好的第五幕之间的整片空隙填补起来,先写下详细计划,以便今后从容不迫地而且有把握地写下去。对哪些部分兴致比较好,就先写。这第四幕的性质有些特殊,它象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和其余部分不相关。它和全剧只借着对前因后果略挂上一点钩而联系在一起。(《浮士德》下卷在结构上是个大胆的尝试,写作程序也很特别。歌德先只拟好纲要,先写一幕。二幕和五幕,第三幕是用久已写好的《海伦后》这篇独立的诗插进来充数的,第四幕最后写成。)'
我说,'这样办,第四幕和其它部分在性格上还是融贯一致的。幕中各景也都自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尽管彼此有呼应,而又互不相关。对于诗人来说,他所要表达的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他运用一位有名的英雄人物的故事时只把它作为一根线索,在这上面他爱串上什么就串上什么。这也正是《奥德赛》和《吉尔。布拉斯》(荷马的《奥德赛》写希腊东征将领之一俄底修斯回国迷航在海上十年和最后还乡的各种奇遇。《吉尔。布拉斯》是十八世纪法国小说家勒萨日的著名讽刺小说,写一个西班牙流浪汉的种种奇遇。)都采用过的办法。'
歌德说,'你说得完全正确。这种作品只有一个要点:各别部分都应鲜明而有重要意义,而整体则是不可以寻常尺度去测量的,象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永远耐人钻研和寻思。'(这段谈话对于理解《浮士德》下卷的结构颇有帮助。它是以人为纲而不是以事为纲。同一人物的不同遭遇虽彼此独立,却仍可以显出他的性格。这种写法在传记体小说中是常用的。至于戏剧,则一般多用以事为纲的写法,顺着一个情节的前因后果的线索写下去,较易紧凑。作为戏剧,《浮士德》下卷用以人为纲的写法,读起来略嫌松散,所以说它是个大胆的尝试。它便于阅读,上演就有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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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我们在一起翻看最近一些画家的作品。特别是风景画的镌刻复制品,高兴地看到其中没有什么毛病。歌德说,'许多世纪以来画家们在世界上已作出许多好作品,它们发生了影响,又产生了一些好作品,这是不足为奇的。'
我说,'不幸的是错误的教条太多,使有才能的青年人无所适从。'
歌德说,'你这话确有实证,我们见过整代的人被错误的教条损害了,毁掉了,我们自己也受过害。(似指十七世纪法国新古典主义理论家布瓦洛的《诗艺》里的一些教条;到了十八世纪,英国的蒲伯和德国的高特舍特都受到它的不良影响。后来的浪漫运动的反抗对象就是这一派的陈腐教条。歌德对这种反抗贡献也颇大。)此外,在我们的时代,错误的言论很容易通过印刷品而广泛流传。一个文艺批评家经过一些年的阅历会在思想上有所改进,能把后来较正确的信念传播给群众,但是他从前的错误教条同时也还在发生影响,象毒草在蔓延,把好草的地位侵占了。我感到的唯一安慰是,真正伟大的作家是不会误入歧途,遭到毁坏的。'
我们继续研究这些复制的画。歌德说,'这倒是些真正的好画。你面临的确实是些颇有才能的画家,他们学习到不少东西,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艺术鉴赏力和艺术技巧,只是所有这些画似乎都缺乏了什么,缺乏的就是男子汉的魄力,请注意'男子汉,(原文是Das Mnnliche,英译作manly,法译作virite,都有'男子汉的强健气魄'的意思。文艺要强健不要软弱,这是歌德多次谈到的一个基本信条。用过去中国文论家的术语来说,歌德是推尊'阳刚'而贬低'阴柔'的。这是上升的资产阶级精神状态的反映。)这个词,并加上着重符号。这些画缺乏打动人的力量。这种力量在过去一些世纪里到处都表现出来,现在却看不到了。这种情况并不限于绘画,其它各种艺术也有同病。我们这一代人的通病是软弱,原因很难说,不知道是由于遗传还是由于贫乏的教育和营养。'
我说,'由此可以看出伟大人格在艺术里多么重要,在过去一些世纪里,伟大人格是常见的。记得我们在威尼斯时站在惕辛和维罗涅斯的作品前,立刻就感到这些画师的雄健精神,无论是在最初题材构思方面,还是在最后创作实践方面。他们的雄伟力量渗透到全幅画的每一部分。在欣赏时艺术家人格的这种雄伟力量开扩了我们的心胸,把我们提升到从来没有过的高度。您所说的那种男子汉的魄力,在吕邦斯的风景画里特别可以感觉到。(惕辛(Tizian,1474—1576)和维罗涅斯(Veronese,1528—1588)都是威尼斯派名画家。吕邦斯也在威尼斯工作很久,关于他的风景画,参看一八二七年四月一日的谈话。爱克曼陪歌德的长子游意大利时见过这些大师的画。)尽管他画的只是些树木。土壤。水。岩石和云彩,这些形状都显示出他的雄伟力量。所以我们所看到的虽只是熟识的自然景物,它们却渗透了艺术家的雄伟力量,而且是按照艺术家的观点再现出来的。'
歌德说,'在艺术和诗里,人格确实就是一切。但是最近文艺批评家和理论家由于自己本来就虚弱,却不承认这一点,他们认为在文艺作品里,伟大人格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多余的因素。
'当然,一个人必须自己是个人物,才会感觉到一种伟大人格而且尊敬它。凡是不肯承认欧里庇得斯崇高的人,不是自己够不上认识这种崇高的可怜虫,就是无耻的冒充内行的骗子,想在庸人眼里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实际上也居然显得比他原有的身价高些。'(在这篇谈话中,歌德强调在文艺里伟大人格的重要性,而伟大人格主要表现于雄强的魄力。他还慨叹当时人是一代软弱的人,指的主要是消极浪漫派作家和理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