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第七部(十七)
当然,即使是在我认得的面容上出现的这种变化,也只是日复一日实现的某种内部变化的反映。也许这些人还继续完成了同样的事物,但是他们对这些事物,对经常交往的人们所形成的概念,开始时有些偏离正道,几年后,虽说称呼依旧,他们所爱的却已是另一些事物和另一些人了,既然他们已经成了另一种人,他们的脸不显得陌生那才是令人可奇怪的呢。
然而,还有一些人,我认不出他们是因为我本来就不认识他们,因为,就象对人们那样,在这个客厅里,时间使社交界也出现了神秘的变化①。这个中心,以为它招来全欧所有王公显贵的某些姻亲关系所限定的特性和疏远一切非贵族因素的排斥力,使我觉得它就象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的一个具体的庇护所,为这个姓氏提供它最后的实在性,这个中心,在它本身我曾以为是稳定的内涵成分上,遭受到深刻的蚀变。有些我曾在一些截然不同的社交界见到过的人,他们的在场已然使我感到惊讶,他们被直呼其名、受到亲密无间的接待更令我大惑不解。从前,一整套贵族的偏见和冒充高雅的浅薄之见自然而然地把盖尔芒特这个姓氏和与之不相谐调的一切分隔天壤,现在,它们已不再发挥作用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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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到场的客人中有一位值得注意的人,他刚为一场著名官司出庭作证,证词唯一的价值在于它高度的道义性,使全体法官和律师一致为之折服,从而得以给两个人定罪。因而,在他进来的时候,全场出现了一阵子好奇和尊敬的骚动。他便是莫雷尔。我也许是唯一知道他曾靠圣卢和圣卢的一位朋友供养的人。尽管有这些往事,他虽说不无保留,还是愉快地向我问了好。他回忆起我们在巴尔贝克相遇的时代。而这些往事的回忆对他说来富有诗意和青年时期的伤感。——作者注。
②当初我刚踏进社交界的时候,有的人大摆盛宴,但是他们只接待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帕尔马公主,而在这些命妇家里他们也被待为上宾,他们被视作是当时社交界地位最稳固的人,或者能够被这么看,这些人消失了,没留下任何痕迹。他们是负有外交使命的异国人已返回故国?也许是什么丑闻、自杀、劫持使他们不得再出现在社交界,或者他们是德国人。然而他们的姓氏之所以灼灼放光,纯粹是因为他们当时的地位。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姓这些姓了,甚至,如果我提起他们,人家会不知所云,我要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这些姓氏,人家会以为那是些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作者注。
拒绝入境的机械因为弹簧或松或断已不再运行,许许多多陌生的躯体在往里挤,褫尽它清一色的同质性,它的风采和色调。圣日耳曼区象一名痴愚的老寡妇,对闯进她的沙龙,啜饮她的桔汁还向她介绍自己的情妇的粗俗无礼的仆佣们,她只会报之以胆怯的微笑。然而,这个结构紧密的整体(从前的盖尔芒特沙龙便是)的崩溃所给予我的对时光流逝和我的一小部分过去的消失的感觉并不比由无数理由和多种色调的毁灭本身所引起的这种感觉更强烈,其结果是认为某个现在还出现在这里的人天生适合在这里,并且得体,另一个在那里擦肩而过的人则显得诡谲地新奇。这不仅是对上流社会的无知,而且是对政治、对一切的无知。因为,在个人身上记忆持续的时间短于生命,再者,这些个人从来没去记年龄很小很小时的事情,这部分记忆消失在旁人身上,现在构成社会的一部分,而且是合情合理的部分,即从贵族方面来说,既然开端被遗忘或已不清楚了,他们攫住正处于上升或坠落之际的人们,还以为事情本来如此,以为斯万夫人、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和布洛克的地位历来都这么显赫,而克雷孟梭和维维安尼历来就是保守党,就象有些事实持续的时间较长,德雷福斯案可憎可恼的回忆会因为曾听他们的父亲说起过而模模糊糊地留存在他们心间,如果我们告诉他们克雷孟梭曾是德雷福斯派的,他们会说:“不可能,您搞混了,他恰恰是另一边的。”有些贪官污史被当成了廉洁奉公的楷模,还硬要给从前的婊子树立贞洁牌坊。有人问一位望族出身的年轻人,关于希尔贝特的母亲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情况,这位少爷回答说,其实,她在人生的第一阶段曾经嫁给一个名字叫斯万的冒险家,不过,后来她又嫁给了社交界最知名的人物之一,福什维尔伯爵。在这个沙龙里,也许还会有人,如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会对这种说法付之一笑(如此否定斯万的风雅使我觉得太骇人听闻了,就我本人所知,从前在贡布雷的时候,我和姑祖母都认为,斯万堪与“公主们”来往),除德盖尔芒特夫人外还有一些女人也会这样做,她们本来应能在这里,只是现在很少出门,如蒙莫朗西、穆西、萨冈三位公爵夫人,她们曾是斯万的知己好友,在她们尚出入社交界的时代,她们从来没见到过那个福什维尔,此人使我大为愕然的是按原先的社交惯例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们居然能把令人仰慕的贵人引为知己密友,他们之所以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这里来自寻烦恼也完全是因为他们的新朋友的缘故。因为,最能说明这个社交界的特点是它惊人的失去社会地位的才干。
当时在社交界是得不到接待的。然而,恰恰是当时的这个社交界,除了在数目日渐减少的人们头脑里,已不复存在,犹如今日已改的朱颜,被银丝取代了的金发。布洛克在战争时期曾“足不出户”,他停止出入过去的那些老社交圈子,本来他在那些地方并不露脸。相反,他却在不停地发表著作,那些我今天为了不受其诡辩之阻而在竭力摧毁其荒诞不经的诡辩术的著作,作品并没什么独到见地,却给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和许多妇女造成才高八斗、不同凡响的印象,一种天才的印象。所以那是在他新旧社交活动完全决裂之后,他才以伟人的形象出现在一个重新建立的社交圈子里,开始他一生中辉煌灿烂、受人尊敬的新阶段的。年轻人当然不知道他到这种年龄才在社交界有起色,更因为他在同圣卢的交往中记住的寥寥几个姓氏使他得以给自己当前的威望以某种模糊的鉴赏距离。总之,他俨然成了上流社会里那种任何时代都红得发紫的才子之一,殊不知他竟从没在别的地方出过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