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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六部分

回到巴黎,阿拉贝尔和我更加如胶似漆;不知不觉中,我们很快就都违反了我用以约束自己的礼仪常规;倘若我一直恪守,上流社会往往会宽谅杜德莱夫人所处的暧昧地位。上流社会人物都喜欢窥透表面关系,然后一旦了解内中秘密,便认为这种关系是正常的了。不得不出入交际场的情侣,企图推倒沙龙规则树起的屏障,不肯一丝不苟地遵守习尚所规定的全部礼仪,总是大大失策。问题不在于别人,主要在于他们自己。保持距离,表面上恭恭敬敬,逢场作戏,讳莫如深,幸福爱情的这一整套战略,使我们的有闲生活繁忙起来,不断刺激我们的欲望,并保证我们的心不因习以为常而松懈。然而,初恋的主要特点是毫无节制,采伐自己的森林没有规划,而是把树木全部砍光;这也是青年人的通病。阿拉贝尔可不接受这些市民意识,过去是为了讨我欢心,她才对其屈从;她想在全巴黎败坏我的名誉,以便把我变成她的Sposo①,犹如刽子手事先就标明受刑的人,以便据为己有。因此,她不满足于这种艳情关系,认为别人没有抓住证据,只能遮着扇子小声议论,于是使出了妖媚的手段,把我拴在她的住所里。她干了一件冒失事,公开暴露这种关系,却又乐不可支,我见了怎能不相信她的爱情?我一旦耽迷在不正当结合的温柔乡里,发现自己的生活同亨利埃特的思想和嘱咐截然相反,心中不禁痛苦万分,便在一种疯狂状态中打发日子,就像一个预感大限已到的肺病患者,忌讳别人询问他呼吸的声音。我有一块心病,只要反省起来,就感到疼痛;一种报复心理使我产生种种念头,可我又不敢仔细掂量。我给亨利埃特写信,描述了这种精神病症,也给她造成无限的苦痛。“付出这么多的宝贵东西,但愿您至少得到了幸福!”在我收到的惟一复信中,她这样写道。亲爱的娜塔莉,幸福是绝对的,不允许对比。最初的狂恋过后,我自然要比较这两位女子,她们的差异我还没有探究过。的确,任何巨大的激情都会沉重地压抑我们的性格,挫钝其棱角,填平构成我们优缺点的那些习惯的沟沟坎坎;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情人相处既久,各自的精神面貌的特征又会重新显露出来;于是,他们开始相互评价,感到了性格对热恋的反作用,彼此也就产生了抵晤,这正是离异的前奏。浅薄的人就是以此为依据,指责人心朝三暮四。我进入了这个阶段。我不再像以往那么迷恋,可以说开始剖析我的乐趣。我进行的审查也许是无意的,但却损害了杜德莱夫人。

①意大利文:合法丈夫。正确写法应为Sposo。

首先,我发现她不够颖慧。在颖慧方面,法国女子显得卓荦冠群,最富有魅力了。持这种看法的人,曾经浪迹四海,对各国爱的方式是有过体验的。一位法国女郎有了恋情,就像变了一个人;原先着意卖弄的风情,现在却用来装饰她的爱情;原先她的虚荣心那么危险,现在却遏制住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爱。情人的利益、仇恨。友谊,她都当成自己的事情;情人若是经商,她就研究法典,弄清信贷的程序,探究吸引银行资金的办法,一夜之间就变得跟生意人一样精明强干;原先那么冒失,挥霍无度,现在决不出一个错,决不浪费一枚金币;她既当母亲、管家,又当医生,无论担任哪种角色,都披上幸福的美妙色彩,连最细微之处也显露出无限的爱;她博采各国女子的特长,以其智慧融会贯通;须知有了法国智慧这一种子,一切都活跃,一切都可能,一切都正当,一切都丰富多彩,从而打破了仅仅依靠惟一动词的第一时态①来表达感情的单调性。法国女子的爱始终如一,无论什么时候,在公共场合还是独自一人,从不懈怠或厌倦。在公共场合,她选择的音调,只能在您一人耳中回响,甚至她沉默不语也在传情,眼睛低垂也能看到您;如果碍于环境,她不便讲话,也不便顾盼,她就在沙路上用足划出一种意思;她独自一人的时候,甚至睡梦中还在表达恋情,总而言之,她要世界服从她的爱情。一位英国女子则相反,要她的爱情服从世界;由于所受教育的熏陶,她总保持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我向您描述过这种英国式的极端自私的仪态;她的心扉随开随合,像一台英国机器那样容易。她拥有一副难以窥透的面具,要戴要摘,满不在乎;在无人之处,她像意大利女郎一样感情热烈,一有人来,她立即变得一本正经,脸色冷峻。她那张脸绷得铁紧,说话的声调十分平静,离开小客厅时是一副英国女子所特有的洒脱举止,连她最爱的男子见了这情景,也要怀疑起自己的支配力。在这种时候,虚伪达到了冷漠的程度,把一切都置于脑后了。毫无疑问,一个女子能把爱情当作衣服一样扔掉,就会让人相信她也能换情人。看到一个女人对待爱情就像绣一块台布似的,停停绣绣,绣绣停停,情人的自尊心就会受到伤害,心里要掀起多大的狂涛巨浪啊!这类女人自持力太强,不可能完全属于您;她们把外界的影响看得太重,不可能完全受我们的支配。法国女人能投去一瞥,安慰耐心等待的人,还能以巧妙的谚语暗示对不速之客的不满;而在同样情况下,英国女子则金人缄口,无异于摆布人的心灵,捉弄人的头脑。这类女人到处都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好像对她们大多数来说,fashio②是至高无上的,甚至一直扩展到他们的情欲中。夸大羞耻心,也必定夸大爱情,英国女人就是如此!她们一切都讲究形式,可是在她们身上,对形式的爱好并没有产生艺术感。不管英国女子怎么讲,比起她们理智而斤斤计较的爱情来,法国女子的心灵要高尚百倍;这种种差异,在新教和天主教中就能得到解释。新教怀疑。检验并扼杀信仰,因而导致艺术与爱情的死亡。凡是在上流社会主宰的地方,上流社会人物就应当听命;然而,热恋中的情侣忍受不了,马上就会逃避。杜德莱夫人根本离不开上流社会,她十分熟悉英国式的转变,我发现她这一点,自尊心受到多大伤害,您是能够理解的。其实,那不是上流社会强加给她的牺牲,不是的,她本身就自然而然表现为两种敌对的形态。她爱的时候,会爱得如醉如痴,胜过任何国家的任何女子,甚至赛过苏丹后宫的全部嫔妃;可是,这种梦幻的场景一旦落下幕布,那就连记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送过去一瞥一笑,她就根本不予理睬了。她既不是你的情妇,也不是女仆,而像一个女大使,言谈举止不得不十分圆滑讲究,沉静得令人急不可耐,礼数周到得使人有受辱之感;她把爱情贬低为一种需要,而不是通过激情将它提高到理想境界。她既没有流露出担心与遗憾的神情,也没有流露出渴望的意念;然而,时候一到,她的感情又像突然点着的火一样,腾腾升起,仿佛无视她的矜持。这两个女人,我应当相信哪一个呢?我看出亨利埃特和阿拉贝尔有天壤之别,真感到万箭穿心。亨利埃特若是离开我一会儿,仿佛嘱托空气来向我谈论她;她走开时,飘动的裙子在向我示意,而回来时,裙子的窸窣声又欢快地传人我的耳畔。她舒展眼睑、目光低垂的神态,表现出无限的深情。她的声音,那悦耳的乐声,始终是一种抚爱;她的话语表达一种持之以恒的思想。她自始至终像她本人,绝不把她的心灵分成两个空间:一边充满烈火,另一边塞满寒冰。总而言之,德莫尔索夫人珍惜她的智慧与思想之花,用以表达她的思想;她以聪明睿智来取悦我和她的子女。反之,阿拉贝尔的才智并不用来美化生活,也决不用来为我谋福,而是仅仅依赖上流社会,为了上流社会而存在。她纯粹以嘲弄为能事,喜欢折磨和伤害人,但不是为了愉悦我,而是要满足一种兴趣。换了德莫尔索夫人,就会避人耳目,把她的幸福藏匿起来。阿拉贝尔则要向全巴黎炫耀她的幸福;她一面携我在布洛涅树林中招摇,一面又故作姿态,保持体统。风骚与端庄,多情与冷淡的混杂,无时无刻不伤害我那既贞洁又痴情的心灵。我哪有忽冷忽热的变化本领,情绪不免受到影响。当我的心因爱情而悸动时,她却重又摆出一副正经的面孔。我若是抱怨几句,哪怕极其委婉,她也唇枪舌剑,锋芒逼人,将虚夸的爱情和我试图向您描述的英国式的谑语,一齐胡乱投向我。只要和我发生龃龉,她就处心积虑地伤害我的心,力挫我的锐气,像揉面团一样摆布我。我若是指出任何事情都要掌握分寸,她就反唇相讥,把我的看法夸大到可笑的程度。当我责备她的态度时,她就问我是不是要她在全巴黎人面前,在意大利歌剧院里拥抱我;我深知她渴望引起别人的议论,见她说得那样认真,还确实怕她说到做到,履行诺言。尽管她的热恋也是真心的,可是在她身上,我从来没有感到亨利埃特的那种笃诚、圣洁和深沉:她像一片沙地,永不餍足。德莫尔索夫人总是那样放心,从一句话的声调或一瞥的眼神里,就能体察我的心灵。侯爵夫人则不然,向她丢一个眼色,握一下手,说一句温柔的话,她向来安之若素。更有甚者,昨日的情分,今天分文不值;爱情的任何表露,都不能给她新奇之感;她渴望放纵、轰动,渴望出风头;在这一方面,她理想中的壮美当然无法实现,因此,她对爱情的追求更加狂热。然而,她在奇思异想中,考虑的也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德莫尔索夫人的那封信,是一盏始终照耀着我的生活的明灯,它表明最贤惠的女子如何听命于法兰西女神,始终警觉,始终理解我的步步高升。这封信肯定会使您明白,亨利埃特多么关注我的物质利益,我的政治关系,以及我精神上的进步,她以多大热情在可能的方面参与我的生活。在所有这些问题上,杜德莱夫人故作谨慎,仿佛是个泛泛之交的人;她从来不过问我的事务、我的财产、我的公务、我生活上的困难,也从不过问我的仇怨友情。她为自己可以挥金如土,但对人并不慷慨,把利益和爱情分得未免太清。然而,为使我避免一件烦恼的事情,亨利埃特会想出她甚至不肯为自己考虑的办法。人不管地位多高,多么富有,也可能遭难,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我若是落到那种境地,会去找亨利埃特商议;但是,我即使被押进监牢,也不会向杜德莱夫人吐露一字。

①作者的意思是,不仅仅靠说j'aime——(我爱)来表达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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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六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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