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8章:《新玫瑰旅馆》作者:[加] 威廉·吉布森
刘衡 译
在这个棺材似的小房间里,我住了七天,桑迪。新玫瑰旅馆。现在我好想你。有时我慢慢地回忆往事,甜美而又令人心痛。有时我从包里取出你的自动手枪,抚弄光滑的、劣质的铬合金。中国造,点二二口径,比你放大的瞳孔还要小,但我已见不到你的眼晴。
福克斯死了,桑迪。
福克斯让我忘了你。
记得在新加坡明古莲街一家旅馆昏暗的休憩室里,福克斯斜靠在柜台前,一边用双手比划着,一边谈论着诸如势力范围,内部争斗,某项事业的发展轨迹,以及他发现的某个智囊团保护措施的疏漏等话题。福克斯是头脑战争的核心人物,是策反公司员工投靠其他公司的中间人。他为财阀间的秘密战争效力,而财阀就是那些掌控经济命脉的跨国公司。
福克斯咧嘴一笑,摇了摇头,用很快的语速告诉我,他不同意我冒险参与公司间的间谍活动。“‘精华’,”他说,“一定得找到那种‘精华’。”他特别重读了“精华”两字。“精华”是福克斯渴望得到的东西,是人类绝对才能的本质部分,不可转移,锁在世间最优秀的科学家的脑子里。
“‘精华’不能写在纸上,”福克斯说,“也不能塞进磁盘。”
只要有钱,公司的“精华”也可能选择背叛。
福克斯温文尔雅,孩子气的额发晃来晃去,减弱了那身黑色法式套装的严肃味道。可惜当他走出酒吧时,这种效果便被破坏了。他的左肩呈一定角度的偏斜,没有哪一位巴黎裁缝能够掩饰这个缺陷。在伯尔尼①,有人驾出租车从他身上碾过。没有人能够让他完全复原。
我猜想,我做他的副手是因为他说他要寻找那种“精华”。
在寻找“精华”的途中,我邂逅了你,桑迪。
新玫瑰旅馆是一个“棺材架”,位于成田国际机场凹凸不平的边缘地带。一米高、三米长的塑料舱像怪兽哥斯拉多余的牙齿一样,堆叠在通往机场的公路一侧的水泥地上。每个舱里都装有一台与天花板平齐的电视,我用整天的时间观看日本游戏展览和老电影。有时我把你的枪握在手里。
有时我能听见成田机场上空的飞机盘旋着,等待降落。我闭上眼,想像细长的、白色的凝结尾迹渐渐淡去,直至完全消失。第一次见你是在横滨,那时你正走进一家酒吧。欧亚混血,半个“外人”,长长的髋部,身穿中国制造的、仿效某位东京设计师设计的衣服。深色的欧洲人眼睛,亚洲人颧骨。记得后来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你把手提包里的东西倒在床上,翻腾你的化妆品、一沓新日元、一本残破的用像皮筋捆在一起的地址薄、一张三菱银行的银行卡、一本封面上盖有金菊图案的日本护照,还有一把中国制点二二口径的手枪。
你告诉了我你的身世。你父亲曾是东京的一位经理人,但现已失势,被最大的财阀保坂解聘,地位一落千丈。那晚,你说你母亲是荷兰人,我听你慢悠悠地为我讲述阿姆斯特丹的夏季,以及达姆广场上那群像柔软的棕色地毯的鸽子。
我没有问过你你父亲失去保坂信任的原因。我只是看着你的衣服,还有你那在风中飘舞的黑色的直发。而现在,保坂在追捕我。
新玫瑰旅馆的“棺材”堆放在循环使用的脚手架上,脚手架钢管表面是一层明亮的瓷釉。我爬上楼梯,穿过狭长的甬道,每走一步,都有釉壳成片脱落。我用左手数着棺材似的塑料舱,舱门上有用贴花釉法写出的多种语言,提醒客人不得遗失钥匙,否则将被处以罚金。
飞机飞离成田机场时,我抬头往上看,它们载着返乡的人,消失在比月亮都遥远的地方。
很快,福克斯看出我们可以利用你,但他不够精明,没看出你暗藏野心。不过,他也从没和你一起整夜躺在镰仓的海滩上,没有听你讲述你的噩梦,没有在星光下听你想像出来的童年往事。你孩子似的喋喋不休地讲述新编造出的过去,而每一次你都发誓,你讲的绝对真实。
我不在乎。我搂住你的臀,感觉你皮肤下的沙子渐渐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