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冬季的“市场”》作者:[加] 威廉·吉布森
龚勋 译
(本文获1987年雨果奖、星云奖中短篇双料提名)
这里常常下雨。冬天的日子,有时天空一点儿也不澄澈,只有一片明亮而模糊的灰色。但有时上帝会在天幕旁边猛抽上几鞭子,接着阴霾便会乖乖地退去,露出三分钟阳光,还有悬在半空中的山峰——这看上去就像是上帝自己制作的电影的开场标识。她的经纪人给我打电话那天的大气就是这样,那时他正在贝佛利大道上镜子镶成的金字塔的深处。他对我说,她已经融入了网络,并将永远待在里面;还说《沉睡之王》已经第三次荣登销量排行榜首位了。《沉睡之王》的大部分都是由我剪辑的,我还作了脑图,并用快扫模块①进行了润色。所以到时候提成少不了我那一份。
“不行,”我说,“不行。”然后又说,“好的,好的。”我挂掉了电话,拿起夹克,两步并作一步地奔下了楼,径直走到最近的一家酒吧里。我神志不清了八个小时,然后猛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两米高的混凝土台阶上,下面是黑夜里黑色的水。福溪②的水。天空还是那个一模一样的灰碗,不过现在小多了,被氖和汞蒸汽的弧光灯点亮。天下着雪,雪花大片大片的,但是不多,一碰到黑色的水,就化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向下看去,看到我的脚趾就在台阶的边上,清清楚楚的;还从趾缝间看见流淌的黑水。我穿着日本产的鞋,新的,很贵,在银座③买的,是一双鞣皮的猴靴④。我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我迈出了回去的第一步。
【① 快扫模块:作者虚构的一种用于编辑的设备。】
【② 福溪:流经温哥华市中心的一条河,其流域是该市的工业中心。】
【③ 银座:东京最繁华的商业区。】
【④ 猴靴:一种结实的皮靴,由其外表而得名。】
因为她死了,而我决定不再想她。因为现在她已经不朽,而正是我帮助她达到了这一点的。还因为我知道她早上会打电话给我。
我的父亲是一名音频工程师,一名母带工程师。他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就连数码技术都没有。他参与的过程是半机械化的,充满了二十世纪技术中经常可见的沉闷的准维多利亚式风格。他基本上是一个机床操作员。人们把录音带给他,他就把录音刻到一张漆盘的凹槽里面。然后那张漆盘就被电镀,最后被压成一种叫唱片的玩意儿,就是你在古董店里看到的那种黑黑的东西。我记得他在死之前几个月曾告诉我,某些特定的频率——我想他把那个叫电涌——非常容易烧掉一台机床上的切割头。这种“头”贵得难以置信,所以你必须用一种叫过载传感器的东西防止把“头”烧掉。这就是我正在想的。我站在这里,脚趾伸出去,停在水面上方。我想:那个“头”,正在被烧掉。
因为这就是他们对她做的。
而这也正是她想要的。
丽丝,你没有过载传感器。
我在上床睡觉前拔掉了电话。我把电话摔在工作室的一张西德产三脚桌上,我要花一个星期的薪水才能把这张桌子修好。
后来我在一个陌生的时段醒了,接着坐出租车去了格兰湖岛①,鲁宾那里。
从某些方面来说,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鲁宾。他是一个大师,一个老师,日本人叫作“先生”。他是垃圾的大师,真的。垃圾,废品,废物,被丢弃的东西的海洋,我们的世界漂浮其上。“ゴミの先生”。垃圾的大师。
这次我看到他蹲坐在两个我没见过的很丑陋的打鼓机之间。生锈的蜘蛛手臂折叠在从列治文②的垃圾桶里捡来的一堆凹陷的钢罐子里。他从来不把这里叫工作室,也从来不把自己叫艺术家。“随便玩玩而已”,他这样解释他在这里做的事,好像还把它看作是后花园里的小男孩在特别无聊的下午做的事的自然延伸。他在他堆满垃圾的空间里走来走去。这地方是“市场”附近靠湖一侧的一间小型修理厂,但他还亲自动手增加了一些聪明而精妙的设计品③,这些设计品看上去就像是长得有些面善的撤旦,正向他创造的“垃圾地狱”鞠躬。我见过鲁宾给他的一个设计品编程,让它能认出穿着某个季度最流行的服装设计师的作品的行人,并用言语污辱他们。其他的设计品要完成的任务更加难以捉摸,还有几件设计品就像只是为了用尽可能大的嗓音毁灭它们自己而做的。鲁宾,他就像一个孩童。他的设计品在东京和巴黎的展览厅里值很大一笔钱。
【① 格兰湖岛:温哥华市内的一个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