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24 外力
人靠本能就会的,为生生计虽然绝顶重要,却为数不多,除非把血液流通、毛发生长之类也算进去。一切日常活动,小至画眉,大至著《文献通考》,都是学来的。作诗填词当然也不例外。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会吟是会,熟读是学。这道理,前面一再说过,不必重复。现在是着重谈写,这必须学以借外力的情况,还可以加细说说。
可以由写之前说起。写,要有动力,那是情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前要情动于中。动情,也许是纯本能的吧?但又不尽然。这要看动的是什么情,怎样动。见美食想吃,见美女想娶,求之不得,馋涎欲滴,辗转反侧,是情动于中,甚至扩张为行,像是不学而能,如果竟是这样,当然可以归入本能一类。至于像“感时花溅泪”,“安得(读仄声)元龙百尺楼”,“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读仄声)”,这类的情动于中,至少我看,是读过书本之后才有,或才生长、凝结并变为鲜明的。这样说,熟读诗词,我们的所学,就不只是表达情意的方法,而且是培养情意的路径,就是说,想使粗的变为细,浅的变为深,杂乱的变为单纯,流动的变为凝固,模糊的变为鲜明,也要学,就是多读熟读。这样的培养活动,会不会越境,成为本无而假想为有,甚至装扮为有?也可能,如无病呻吟就是这样,诗词念多了,熟了,就是薛蟠、焦大之流,花前月下,也未尝不可以出口成章,来一两句,如“春风又逐(读仄声)杏花飞”,“香沁罗裙,未解东君意”之类。这是冒牌货,有如现在流行的假酒假药。如何禁止?没有办法,因为情意的真假,由平平仄仄平的文字间难得看出来。幸而造这样的冒牌货少利可图,即使间或出现,泛滥成灾的危险是没有的。士穷则独善其身,我们还是只管我们自己,应该是,读,以动于中的情为本,顺水推舟,使之生长、凝固、鲜明,成为各种一触即发的诗的情意,以便一旦想拿笔或需要拿笔的时候,有适当的并足够的资本可用。
有足够的情意资本之后,可以进而谈表达的资本。应该多读,遍及各家,可不在话下。这里想补说一点意思,是想作得好,——好,谈何容易!还是退一步,只求不很费力,那就最好能够有血本。泛泛说,血本是读时觉得好,爱不忍释,因而一再吟诵,又因而牢牢实实印在记忆里的那些。这可以少;但不可太少,语云,多财善贾,本太少,做大生意就难了。或正面说,是多多益善吗?也不尽然,因为一要量力而为;二,即以《全唐诗》的几万首而论,有不少平平庸庸,甚至不足为训,当然就不值得用力记。至于血本的来源,那就无妨说是多多益善。只举一点点为例。
一种,最常见,来于遍读时的偏爱。这有点像选家的编历代诗词选。《诗经》最年长,由它选起,觉得《关雎》、《兼葭》等好,入选,成诵,装在脑子里。其下是汉魏两晋南北朝,直到宋元明清,甚至还往下走,诗收郁达夫,词收俞平伯,等等,都照方吃药,觉得爱不忍释就往脑子里装。这种方式虽然来于偏爱,却可以说是不偏不倚,有如现在的发奖金,人人有份。好处呢,是方面广,兼容并包。
另一种,来于更深入,偏爱的范围缩小,缩到由面变为集中到一些点。这点可以是作品的群,如《古诗十九首》,晚唐诗,唐五代词,等等。而更常见的是人。由魏晋说起。重点可以是三曹,或一曹,即作品较多的曹植。其后,也可以略过阮籍、左思等,一跳就跳到陶渊明。“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样的味儿,要细咀嚼,过门不入,以后想吃就吃不着了。其后是南朝,二谢有大名,陶清淡,谢灵运浓了,人,口味不同,如果允许我推荐,那就不如多读谢朓。其后到诗的黄金时代,唐朝,诗人多,诗作多,取舍要合乎中道,或中而偏严。李、杜当然要请到上位。其次,如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所谓王、孟、韦、柳),也应该请来作陪。还有应该看作上宾的,如白居易、李商隐、杜牧,都是。诗到宋,文人气加重,我以为不如多学唐人,但有两位却不可放过,是苏轼和陆游,因为造诣高,而且没有走生涩一路。如果还有余兴,看看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姜夔,也无不可。宋以后,我的偏见,为集血本,可以不读,因为文人气更加重,大名家如高启、吴伟业、龚自珍之流,所作都不能像唐人那样清通如话,看看,知道有此一家、一格可以,学则恐怕所得不偿所失。再说词。唐、五代作家不少,作品不多,而特点(浅易,真正歌女口吻)鲜明,无妨看作出于一人之手,只有李后主的可以算作例外,总之宜于兼收。北宋以及南渡之际几位大家,如二晏(晏殊、晏几道)、欧阳修、柳永、苏辛(苏轼、辛弃疾)、秦观、周邦彦、贺铸、李清照、姜夔,也宜于兼收。其后的南宋名家,如史达祖、吴文英、周密、张炎等,都用力剪红刻翠,不再有唐、五代那样的清丽气,我的偏见,不学也好。也本于这样的偏见,宋以后,至少是为了学,读读清初的纳兰成德就可以了。
另一种,来于偏爱范围的再缩小,由集中多家变为集中于某一家。这有如唱京戏,至少是为入门计,可以,或说宜于,先宗某一派,如老生宗谭,青衣宗梅,花脸宗裘,不以局限为意,所图就是容易有成,而且能大成。作诗填词也是这样,情意,表达方法,即所谓本钱,可以,也应该由多方面来;不过说到用,至少是写的经验还不多的时候,那就不如尽先用一家的。昔人有很多就是这样,以作诗为例,有的人是一生以杜(甫)为本。也有宗李商隐的,如西昆体的诗人就是这样。还有宗黄庭坚的,如江西诗派的诗人就是这样。还有宗两个人的,如明朝袁宗道别号白苏斋,就表明,作诗,心向往之的是白居易和苏轼。只宗某一家有好处,是因为喜爱,想学,就会深钻。专就表面说,就会熟读,以至大部分作品成诵,这就成为更有力的血本。我们现在学作诗,学填词,借外力,也无妨兼用这个渠道。当然,选择也要谨慎,家不只要大,而且要正。举例说,诗宗杜甫,词宗秦(观)周(邦彦),是随大流,有利而无害。至于宋以后,有些人作诗宗黄庭坚,作词宗吴文英,以不浅易炫博雅,至少我看,是利不大而害不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