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三〇 采花成蜜
上一节末尾说到声律,要求锦上添花。写完,自己想想,这本小书本意是为初学说法,思路却跑了野马,闯入平平仄仄平,即使还不够胡来,也总是好高骛远吧?似乎应该赶紧打住。继而一想,既然已经高了,远了,也无妨一不做,二不休,再高一些,再远一些,碰碰“风格”问题。这样再岔下去,也有个理由,就是:常拿笔,随手涂抹,所得渐多,所行渐远,你总会胃口更大,欲望更奢,这就不能不碰到风格问题,说得更明显一些,是愿意自己的文章有自己的味儿。
古往今来的大作家,文章几乎都有自己的味儿,即所谓独特的风格。远的如庄子和荀子,前者飘逸,后者严谨;中的如曾巩和苏轼,前者总是板着面孔,后者总是说说笑笑;近的如鲁迅先生和朱自清,前者如从昆仑山上向下放水,后者如在细而柔的绫子上绣花。大作家之所以成为大作家,除了所写的内容有高价值以外,就是因为文章有自己的风格。或者说得委婉一些,一切大作家,文章都会有自己的风格。两个作家,风格可以差得很多,如刚才举的那几位;也可以差得不很多,如欧阳修和司马光。同是风格,还有近于常格和远于常格之别。这或者不能说是哪种高一些,哪种低一些。不过远于常格的,一般说总是造诣比较高的,更值得注意的,古代的如《庄子》,近代的如鲁迅先生著作,勤于读书的读者不必看署名,就可以嗅出这是《庄子》,这是鲁迅先生所写。文章写到人家能够嗅出特殊的味道,这才够得上高,说得上妙。
风格是什么?简单说是:人的资质或个性,学识或见识,表达能力和表达习惯,拿笔时的心境,几种加起来,在字面上的反映。资质或个性,即信什么,喜欢什么,人不能尽同,或有大差别,如庄子和荀子,我们虽然没有见过,但可以推想,前者玩世不恭,有风趣,后者必是道貌岸然。这不同的个性不能不表现在文章上。学识或见识,表达能力和表达习惯,自然更要表现在文章上。写时的心境也有关系,如李后主,资质、学识等是有定的,可是写词,前后期的风格迥然不同,那是因为,前期是作小朝廷的皇帝,纸醉金迷,后期则是以眼泪洗面了。几种成分,人与人都不能尽同,加起来成为总和,差别自然就更大;表现到文章上就会成为不同的风格。不过能不能形成风格,至少从成品检查方面看,那主要是看表达能力和表达习惯能不能高到某种程度;不够高,甚至还不能通顺,自然谈不到风格。因此,谈风格,从功利主义的角度着眼,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的是表达能力和表达习惯。
风格有多种。文学史上,分得清晰细致并为大家所熟悉的是晚唐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这24种是: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是不是还可以分得更细?自然可以,因为分析评介诗文作法的一类著作,包括《文心雕龙》,大量的诗话、词话,直到各种选本的高头批注,等等,其中不少名目是24诗品之外的。这些名目都是看来清楚、想来模糊的玩意儿,甚至应该说可意会不可言传。司空图煞费苦心以求言传,结果也只能多乞援于比喻,如“含蓄”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不着一字”,“万取一收”,这指的是哪一种写法?也仍是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我们也可以从另一面思索,就说是近于捕风捉影吧,反正“雄浑”绝不同于“纤秾”,“绮丽”绝不同于“自然”。事实也正是,写文章,如果成熟到某种程度,那就有可能具有这种风格(如“豪放”)或那种风格(如“缜密”),或者兼有这种风格和那种风格(如“清奇”加“流动”)。有风格,或说有自己的味儿,这自然是高的境界;
不过既然是一种境界,它就容许人走到那里或接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