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附录·卷上
【老苏先生墓志铭(欧阳修)】
有蜀君子曰苏君,讳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人也。君之行义修于家,信于乡里,闻于蜀之人久矣。当至和、嘉之间,与其二子轼、辙偕至京师,翰林学士欧阳修得其所著书二十二篇献诸朝。书既出,而公卿士大夫争传之。其二子举进士,皆在高等,亦以文学称于时。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君之文博辩宏伟,读者悚然想见其人。既见而温温似不能言,及即之,与居愈久,而愈可爱。间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无穷。呜呼!可谓纯明笃实之君子也。曾祖讳祜,祖讳杲,父讳序,赠尚书职方员外郎。三世皆不显。职方君三子:曰澹、曰涣,皆以文学举进士,而君少,独不喜学,年已壮犹不知书。职方君纵而不问,乡闾亲族皆怪之。或问其故,职方君笑而不答,君亦自如也。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岁余,举进士再不中,又举茂才异等不中,退而叹曰:“此不足为吾学也。”悉取所为文数百篇焚之。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精粹,涵畜充溢,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顷刻千言。其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盖其禀也厚,故发之迟;其志也悫,故得之精。自来京师,一时后生学者皆尊其贤,学其文,以为师法。以其父子俱知名,故号老苏以别之。初,修为上其书,召试紫微阁,辞不至。遂除试秘书省校书郎。会太常修纂建隆以来礼书,乃以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使食其禄,与陈州项城令姚辟同修礼书,为《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书成,方奏未报而以疾卒,实治平三年四月戊申也。享年五十有八。天子闻而哀之,特赠光禄寺丞,敕有司具舟载其丧归于蜀。君娶程氏,大理寺丞文应之女。生三子:曰景先,早卒;轼,今为殿中丞、直史馆;辙,权大名府推官。三女皆早卒。孙曰迈,曰迟。有《文集》二十卷,《谥法》三卷。君善与人交,急人患难,死则恤养其孤,乡人多德之。盖晚而好《易》,曰:“《易》之道深矣,汩而不明者,诸儒以附会之说乱之也,去之则圣人之旨见矣。”作《易传》未成而卒。治平四年十月壬申葬于彭山之安镇乡可龙里。君生于远方而学又晚成,常叹曰:“知我者唯吾父与欧阳公也。”然则非余谁宜铭?铭曰:
苏显唐世,实栾城人。以宦留眉,蕃蕃子孙。自其高曾,乡里称仁。伟欤明允,大发于文。亦既有文,而又有子。其存不朽,其嗣弥昌。呜呼明允,可谓不亡。
【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
司马光
治平三年夏,苏府君终于京师,光往吊焉。二孤轼、辙哭且言曰:“今将奉先君之柩归葬于蜀。蜀人之也,同垄而异圹。日者吾母夫人之葬也,未之铭,子为我铭其圹。”光固辞,不获命,因曰:“夫人之德,非异人所能知也,愿闻其略。”二孤奉其事状拜以授光。光拜受,退而次之曰:夫人姓程氏,眉山大理寺丞文应之女。生十八年归苏氏。程氏富而苏氏极贫。夫人入门,执妇职,孝恭勤俭。族人环视之,无丝毫鞅鞅骄居可讥诃状,由是共贤之。或谓夫人曰:“父母非乏于财,以父母之爱,若求之,宜无不应者,何为甘此蔬粝?独不可以一发言乎!”夫人曰:“然。以我求于父母,诚无不可。万一使人谓吾夫为求于人以活其妻子者,将若之何?”卒不求。时祖姑犹在堂,老而性严,家人过堂下,履错然有声,已畏获罪。独夫人能顺适其志,祖姑见之必悦。府君年二十七犹不学,一日慨然谓夫人曰:“吾自视,今犹可学。然家待我而生,学且废生,奈何?”夫人曰:“我欲言之久矣,恶使子为因我而学者!子苟有志,以生累我可也。”即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不数年遂为富家。府君由是得专志于学,卒为大儒。夫人喜读书,皆识其大义。轼、辙之幼也,夫人亲教之。常戒曰:“汝读书,勿效曹耦,止欲以书生自名而已。”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厉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亦无戚焉。”已而,二子同年登进士第。又同登贤良方正科。自宋兴以来,惟故资政殿大学士吴公育与轼制策入三等。辙所对语尤切直惊人,由夫人素勖之也。若夫人者可谓知爱其子矣。始夫人视其家财既有余,乃叹曰:“是岂所谓福哉!不已,且愚吾子孙。”因求族姻之孤穷者,悉为嫁娶振业之。乡人有急者,时亦周焉。比其没,家无一年之储。夫人以嘉二年四月癸丑终于乡里,其年十二月庚子葬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享年四十八。轼登朝,追封武阳县君。凡生六子,长男景先及三女皆早夭。幼女有夫人之风,能属文,年十九既嫁而卒。呜呼,妇人柔顺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齐其家,斯已贤矣;况如夫人,能开发辅导成就其夫、子,使皆以文学显重于天下,非识虑高绝,能如是乎?古之人称有国有家者,其兴衰无不本于闺门,今于夫人益见古人之可信也。铭曰:
贫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为其子之累,知力学可以显其门,而直道可以荣于世。勉夫教子,底于光大。寿不充德,福宜施于后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