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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智慧和信仰(1)

--读史铁生《病隙碎笔》三年前,在轮椅上坐了三十个年头的史铁生的生活中没有出现奇 迹,反而又有新的灾难降临。由于双肾功能衰竭,从此以后,他必须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了 。当时,一个问题立刻使我--我相信还有其他许多喜欢他的读者--满心忧虑:他还能写 作吗?在瘫痪之后,写作是他终于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如果不能了,他怎么办呀?现 在,仿佛是作为一个回答,他的新作摆在了我的面前。

史铁生把他的新作题做《病隙碎笔》,我知道有多么确切。他每三天透析一回。透析那一天 ,除了耗在医院里的工夫外,坐在轮椅上的他往返医院还要经受常人想像不到的折腾,是不 可能有余力的了。第二天是身体和精神状况最好(能好到哪里啊!)的时候,惟有那一天的某 一时刻他才能动一会儿笔。到了第三天,血液里的毒素重趋饱和,体况恶化,写作又成奢望 。大部分时间在受病折磨和与病搏斗,不折不扣是病隙碎笔,而且缝隙那样小得可怜!

然而,读这本书时,我在上面却没有发现一丝病的愁苦和阴影,看到的仍是一个沐浴在思想 的光辉中的开朗的史铁生。这些断断续续记录下来的思绪也毫不给人以细碎之感,倒是有着 内在的连贯性。这部新作证明,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不是一个残疾人和重病患者 ,他的自由的心魂漫游在世界和人生的无疆之域,思考着生与死、苦难与信仰、残缺与爱情 、神命与法律、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他的思考既执著又开阔,既深刻又平易近人,他的 “写作之夜”依然充实而完整。对此我只能这样来解释:在史铁生身上业已形成了一种坚固 的东西,足以使他的精神历尽苦难而依然健康,备受打击而不会崩溃。这是什么东西呢?是 哲人的智慧,还是圣徒的信念,抑或两者都是?

常常听人说,史铁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为残疾,是因为他被困在轮椅上,除了思考便无 事可做。假如他不是一个残疾人呢,人们信心十足地推断,他就肯定不会成为现在这个史铁 生,--他们的意思是说,不会成为这么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者这么一个智慧的人。在我看来 ,没有比这更加肤浅的对史铁生的解读了。当然,如果不是残疾,他也许不会走上写作这条 路,但也可能走上,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他的那种无师自通的哲学智慧决不是残 疾解释得了的。一个明显的证据是,我们在别的残疾人身上很少发现这一显著特点。当然,在非残疾人身上也很少发现。这至少说明,这种智慧是和残疾不残疾无关的。

关于残疾,史铁生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在此意 义上,残疾是与生俱来的,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这样。看到人所必有的不能和限制,这是智 慧的起点。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就是因为知道人之必然的无知,而被阿波罗神赞为最智慧 的人的。众所周知,苏格拉底就不是一个残疾人。我相信,史铁生不过碰巧是一个残疾人罢 了,如果他不是,他也一定能够由生命中必有的别的困境而觉悟到人的根本限制。

人要能够看到限制,前提是和这限制拉开一个距离。坐井观天,就永远不会知道天之大和井 之小。人的根本限制就在于不得不有一个肉身凡胎,它被欲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 和蒙蔽,为生存而受苦。可是,如果我们总是坐在肉身凡胎这口井里,我们也就不可能看明 白它是一个根本限制。所以,智慧就好像某种分身术,要把一个精神性的自我从这个肉身的 自我中分离出来,让它站在高处和远处,以便看清楚这个在尘世挣扎的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可 能的出路。

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家是一种分身有术的人,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经能够十分自由地离开肉 身,静观和俯视尘世的一切。在史铁生身上,我也看到了这种能力。他在作品中经常把史铁 生其人当做一个旁人来观察和谈论,这不是偶然的。站在史铁生之外来看史铁生,这几乎成 了他的第二本能。这另一个史铁生时而居高临下俯瞰自己的尘世命运,时而冷眼旁观自己的 执迷和嘲笑自己的妄念,当然,时常也关切地走近那个困顿中的自己,对他劝说和开导。有 时候我不禁觉得,如同罗马已经不在罗马一样,史铁生也已经不在那个困在轮椅上的史铁生 的躯体里了。也许正因为如此,肉身所遭遇的接二连三的灾难就伤害不了已经不在肉身中的 这个史铁生了。

看到并且接受人所必有的限制,这是智慧的起点,但智慧并不止于此。如果只是忍受,没有 拯救,或者只是超脱,没有超越,智慧就会沦为冷漠的犬儒主义。可是,一旦寻求拯救和超 越,智慧又不会仅止于智慧,它必不可免地要走向信仰了。

其实,当一个人认识到人的限制、缺陷、不完美是绝对的,困境是永恒的,他已经是在用某 种绝对的完美之境做参照系了。如果只是把自己和别人作比较,看到的就只能是限制的某种 具体形态,譬[pì]如说肉体的残疾。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以自己的残缺比别人的肢体齐全 ,以自己的坎坷比别人的一帆风顺,所产生的只会是怨恨。反过来也一样,以别人的不能比 自己的能够,以别人的不幸比自己的幸运,只会陷入浅薄的沾沾自喜。惟有在把人与神作比 较时,才能看到人的限制之普遍,因而不论这种限制在自己或别人身上以何种形态出现,都 不馁不骄,心平气和。对人的限制的这样一种宽容,换一个角度来看,便是面对神的谦卑。所以,真正的智慧中必蕴涵着信仰的倾向。这也是哲学之所以必须是形而上学的道理之所在 ,一种哲学如果不是或明或暗地包含着绝对价值的预设,它作为哲学的资格就颇值得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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