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人不只属于历史
那个时代似乎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了。当时,不仅在中国,而且在欧洲和全世界,人文知识分子大多充满着政治激情,它的更庄严的名称叫做历史使命感。那是在五十年代初 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世界刚刚分裂为两大阵营。就在那个时候,曾经积极参加抵 抗运动的加缪发表了他的第二部散文风格的哲学著作《反抗者》,对历史使命感进行了清算 。此举激怒了欧洲知识分子中的左派,直接导致了萨特与加缪的决裂,同时又招来了右派的 喝彩,被视为加缪在政治上转向的铁证。两派的态度鲜明对立,却对加缪的立场发生了完全
相同的误解。
当然,这毫不奇怪。两派都只从政治上考虑问题,而加缪恰恰是要为生命争得一种远比政治 宽阔的视野。
加缪从对“反抗”概念作哲学分析开始。“反抗”在本质上是肯定的,反抗者总是为了捍卫 某种价值才说“不”的。他要捍卫的这种价值并不属个人,而是被视为人性的普遍价值。因 此,反抗使个人摆脱孤独。“我反抗,故我们存在。”这是反抗的意义所在。但其中也隐含 着危险,便是把所要捍卫的价值绝对化。其表现之一,就是以历史的名义进行的反抗,即革 命。
对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的批判是《反抗者》中的精彩篇章。加缪一针见血地指出,卢梭的 这部为法国革命奠基的著作是新福音书,新宗教,新神学。革命的特点是要在历史中实现某 种绝对价值,并且声称这种价值的实现就是人类的最终统一和历史的最终完成。这一现代革 命概念肇始于法国革命。革命所要实现的那个绝对价值必定是抽象的,至高无上的,在卢梭 那里,它就是与每个人的意志相分离的“总体意志”。“总体意志”被宣布为神圣的普遍理 性的体现,因而作为这“总体意志”之载体的抽象的“人民”也就成了新的上帝。圣鞠斯 特进而赋予“总体意志”以道德含义,并据此把“任何在细节上反对共和国”亦即触犯“总 体意志”的行为都宣判为罪恶,从而大开杀戒,用断头台来担保品德的纯洁。浓烈的道德化 色彩也正是现代革命的特点之一,正如加缪所说:“法国革命要把历史建立在绝对纯洁的原 则上,开创了形式道德的新纪元。”而形式道德是要吃人的,它导致了无限镇压原则。它对 心理的威慑力量甚至使无辜的受害者自觉有罪。我们由此而可明白,圣鞠斯特本人后来从 被捕到处死为何始终保持着沉默,斯大林时期冤案中的那些被告又为何几乎是满怀热情地给 判处他们死刑的法庭以配合。在这里起作用的已经不是法律,而是神学。既然是神圣的“人 民”在审判,受审者已被置于与“人民”相对立的位置上,因而在总体上是有罪的,细节就 完全不重要了。
加缪并不怀疑诸如圣鞠斯特这样的革命者的动机的真诚,问题也许恰恰出在这种可悲的真 诚上,亦即对于原则的迷醉上。“醉心于原则,就是为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爱去死。”革命者 自命对于历史负有使命,要献身于历史的终极目标。可是,他们是从哪里获知这个终极目标 的呢?雅斯贝尔斯指出:人处在历史中,所以不可能把握作为整体的历史。加缪引证了这一 见解,进一步指出:因此,任何历史举动都是冒险,无权为任何绝对立场辩护。绝对的理性 主义就如同绝对的虚无主义一样,也会把人类引向荒漠。
放弃了以某种绝对理念为依据的历史使命感,生活的天地就会变得狭窄了吗?当然不。恰好 相反,从此以后,我们不再企图作为历史规定方向的神,而是在人的水平上行动和思想。历 史不再是信仰的对象,而只是一种机会。人们不是献身于抽象的历史,而是献身于大地上活 生生的生活。“谁献身于每个人自己的生命时间,献身于他保卫着的家园,活着的人的尊严 ,那他就是献身于大地并且从大地取得收获。”加缪一再说:“人不只属于历史,他还在自 然秩序中发现了一种存在的理由。”“人们可能拒绝整个历史,而又与繁星和大海的世界相 协调。”总之,历史不是一切,在历史之外,阳光下还绵亘着存在的广阔领域,有着人生简 朴的幸福。
我领会加缪的意思是,一个人未必要充当某种历史角色才活得有意义,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古 希腊人那样的贴近自然和生命本身的生活。我猜想那些至今仍渴望进入历史否则便会感到失 落的知识分子是不满意这种见解的,不过,我承认我自己是加缪的一个拥护者。
19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