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记鹿地夫妇
池田在开仗的前夜,带着一匹小猫仔来到我家的门口,因为是夜静的时候,那鞋底拍着楼廊的声音非常响亮。
“谁呀!”
这声音并没有回答,我就看到是日本朋友池田,她的眼睛好象被水洗过的玻璃似的那么闪耀。
“她怎么这时候来的呢,她从北四川路来的……”这话在我的思想里边绕了一周。
“请进来呀!”
一时看不到她的全身,因为她只把门开了一个小缝。
“日本和中国要打仗。”
“什么时候?”
“今天夜里四点钟。”
“真的吗?”
“一定的。”
我看一看表,现在是十一点钟。“一、二、三、四、五——”我说还有五个钟头。
那夜我们又讲了些别的就睡了。军睡在外室的小床上,我和池田就睡在内室的大床上,这一夜没有睡好,好象很热,小猫仔又那么叫,从床上跳到地上,从地上又跳到椅子上,而后再去撕着窗帘。快到四点钟的时候,我好象听到了两下枪响。
“池田,是枪声吧!”
“大概是。”
“你想鹿地怎么样,若真的今开仗,明天他能跑出来不能?”
“大概能,那就不知道啦!”
夜里开枪并不是事实。第二天我们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地板的凉席上乘凉。这时候鹿地来了,穿一条黄色的短裤,白衬衫,黑色的卷卷头发,日本式的走法。走到席子旁边,很习惯的就脱掉鞋子坐在席子上。看起来他很快活,日本话也说,中国字也有。他赶快地吸纸烟,池田给他作翻译。他一着急就又加几个中国字在里面。转过脸来向我们说:
“是的,叭叭开枪啦……”
“是什么地方开的?”我问他。
“在陆战队……边上。”
“你看见了吗?”
“看见的……”
他说话十分喜欢用手势:“我,我,我看见啦……完全死啦!”而后他用手巾揩着汗。但是他非常快活,笑着,全身在轻松里边打着转。我看他象洗过羽毛的雀子似的振奋,因为他的眼光和嘴唇都象讲着与他不相干的,同时非常感到兴味的人一样。
夜晚快要到来,第一发的炮声过去了。而我们四个人——池田、鹿地、萧军和我——正在吃晚饭,池田的大眼睛对着我,萧军的耳向旁边歪着,我则感到心脏似乎在移动。但是我们合起声音来:
“哼!”彼此点了点头。
鹿地有点象西洋人的嘴唇,扣得很紧。
第二发炮弹发过去了。
池田仍旧用日本女人的跪法跪在席子上,我们大概是用一种假象把自己平定下来,所以仍旧吃着饭。鹿地的脸色自然变得很不好看了。若是我,我一定想到这炮声就使我脱离了祖国。但是他的感情一会就恢复了。他说:
“日本这回坏啦,一定坏啦……”这话的意思是日本要打败的,日本的老百姓要倒楣的,他把这战争并不看得怎样可怕,他说日本军阀早一天破坏早一天好。
第二天他们到S家去住的。我们这里不大方便;邻居都知道他们是日本人,还有一个白俄在法国捕房当巡捕。街上打间谍,日本警察到他们从前住过的地方找过他们。在两国夹攻之下,他们开始被陷进去。
第二天我们到S家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住在三层楼上,尤其是鹿地很开心,俨俨乎和主人一样。两张大写字台靠着窗子,写字台这边坐着一个,那边坐着一个,嘴上都叼着香烟,白金龙香烟四五罐,堆成个小塔型在桌子头上。他请我吃烟的时候,我看到他已经开始工作。很讲究的黑封面的大本子摊开在他的面前,他说他写日记了,当然他写的是日文,我看了一下也看不懂。一抬头看到池田在那边也张开了一个大本子。我想这真不得了,这种克制自己的力量,中国人很少能够做到。无论怎样说,这战争对于他们比对于我们,总是更痛苦的。又过了两天,大概他们已经写了一些日记了。他们开始劝我们,为什么不参加团体工作呢?鹿地说:
“你们不认识救亡团体吗?我给介绍!”这样好的中国话是池田给修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