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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一九二九底愚昧

前一篇文章已经说过,1928年为着吉敦路的叫喊,我也叫喊过了。接着就是1929年。于是根据着那第一次的经验,我感觉到又是光荣的任务降落到我的头上来。

这是一次佩花大会,进行得很顺利,学校当局并没有加以阻止,而且那个白脸的女校长在我们用绒线剪作着小花朵的时候,她还跑过来站在旁边指导着我们。一大堆蓝色的盾牌完全整理好了的时候,是佩花大会的前一夜。楼窗下的石头道上落着那么厚的雪。一些外国人家的小房和房子旁边的枯树都膨胀圆了,那笨重而粗钝的轮廓就和穿得饱满的孩子一样臃肿。我背着远近的从各种颜色的窗帘透出来的灯光,而看着这些盾牌。盾牌上插着那些蓝色的小花,因着密度的关系,它们一个压着一个几乎是连成了排。那小小的黄色的花心蹲在蓝色花中央,好象小金点,又象小铜钉……

这不用说,对于我,我只盼想着明天,但有这一夜把我和明天隔离着,我是跳不过去的,还只得回到宿舍去睡觉。

这一次的佩花,我还对中国人起着不少的悲哀,他们差不多是绝对不肯佩上。有的已经为他们插在衣襟上了,他们又动手自己把它拔下来,他们一点礼节也不讲究,简直是蛮人!把花差不多是捏扁,弄得花心几乎是看不见了。结果不独整元的,竟连一枝铜板也看不见贴在他们的手心上。这一天,我是带着愤怒的,但也跑得最快,我们一小队的其余的三个人,常常是和我脱离开。

我的手套跑丢了一只,围巾上结着冰花,因为眼泪和鼻涕随时地流,想用手帕来揩擦,在这样的时候,在我是绝对顾不到的。等我的头顶在冒着气的时候,我们的那一小队的人说:

“你太热心啦,你看你的帽子已经被汗湿透啦!”

自己也觉得,我大概象是厨房里烤在炉旁的一张抹布那么冒气了吧?但还觉得不够。什么不够呢?那时候是不能够分析的。现在我想,一定是1928年游行和示威的时候,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这回只是给别人插了一朵小花而没有喊“帝国主义”的缘故。

我们这一小队是两个男同学和两个女同学。男同学是第三中学的,一个大个,一个小个。那个小个的,在我看来,他的鼻子有点发歪。另一个女同学是我的同班,她胖,她笨,穿了一件闪亮的黑皮大衣,走起路来和鸭子似的,只是鸭子没有全黑的。等到急的时候,我又看她象一只猪。

“来呀!快点呀,好多,好多……”我几乎要说:好多买卖让你们给耽误了。

等他们跑上来,我把已经打成绉折,卷成一团的一元一元的钞票舒展开,放进用铁做的小箱子里去。那小箱子是在那个大个的男同学的胸前。小箱子一边接受这钞票,一边不安的在滚动。

“这是外国人的钱……这些完全是……是俄国人的……”往下我没有说,“外国人,外国人多么好哇,他们捐了钱去打他们本国为着‘正义’!”

我走在行人道上,我的鞋底起着很高的冰锥,为着去追赶那个胖得好象行走的驼鸟似的俄国老太婆。我几乎有几次要滑倒,等我把钱接过来,她已经走得很远,我还站在那里看着她帽子上插着的那棵颤抖着的大鸟毛,说不出是多么感激和多么佩服那黑色皮夹子因为开关而起的响声,那脸上因着微笑而起的皱折。那蓝色带着黄心的小花恰恰是插在她外衣的左领边上,而且还是我插的。不由得把自己也就高傲了起来。对于我们那小队的其余三个人,于是我就带着绝顶的侮蔑的眼光回头看着他们。他们是离得那么远,他们向我走来的时候,并不跑,而还是慢慢地走,他们对于国家这样缺乏热情,使我实在没有理由把他们看成我的“同志”。他们称赞着我,说我热情,说我勇敢,说我最爱国。但我并不能够因为这个,使我的心对他们宽容一点。

“打苏联,打苏联……”这话就是这么简单,在我觉得十分不够,想要给添上一个“帝国主义”吧,但是从学联会发下来的就没有这一个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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