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78 躲进书里
选自《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散文经典》(吉林摄影出版社1998年版)。
赵丽宏不管人世如何喧嚣拥挤,动荡不安,有一个好所在永远可以成为你的避风港,成为一间与尘嚣隔绝的小屋。你可以躲进去,独自面对一个丰富有趣的世界,把烦恼和焦躁忘记得干干净净。
这个好所在便是书。
小时候,一读书便忘记了一切,自己完全成了书中的主人。或忧或怒,或喜或悲,都是情不自禁。有时读着读着,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时被书中的情景感动,泪水不知不觉地滴落在书页上。七八岁的时候读《西游记》,总觉得自己就是孙悟空,常常是边读边手舞足蹈,恨不得立时就学会七十二变,变成一只鸟飞到云里去,或者一个跟斗翻出十万八千里,见识一下遥远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再大一些读《水浒》,读《三国演义》,读《东周列国志》,这些书要比课本上学的历史有趣得多。小时候也翻过《红楼梦》,觉得没劲。喜欢《红楼梦》是中学时代的事,一喜欢就读得入痴入迷,一边读一边奇怪:人世间男男女女的感情纠葛,为什么这样复杂?小时候读书从来不管时间场合,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读,走路读,吃饭读,睡觉读,上厕所也读……于是旁人便觉得这捧着书忘乎所以的小子有点痴。常常是大人的一声叫喊把我从痴梦中惊醒……
等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读书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所有的读书人几乎都成了革命的对象,非批即斗,一个个被整得灵魂出窍,惶惶不可终日。记得有一次,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上,看见一群造反队员斗一位大学教授。教授书房里的书籍全都被扔到街上,堆得像一座小山。教授头上戴着一顶高帽子站在书山上,造反队员将书一本一本撕烂了朝教授头上扔。可怜的教授几乎被埋在书堆中。后来造反队员大概觉得这样还不够痛快,又开始烧书,马路顿时成为一条火龙。教授萎缩在路边的围墙下,呆呆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书在火光中化为灰烬,脸上老泪纵横……这情景使我想起以前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镜头:日本强盗在中国放火焚烧民宅,民宅的主人眼睁睁看着烈火吞噬自己的家院,来不及逃走的亲人正在火海中惨叫,然而却无法去救……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残酷呢?那时烧书似乎成了一种革命的象征,抄家者烧,藏书者自己也烧,街上到处可以看见火光,看见在青烟中飘扬的纸灰。人们把书一捆捆投到火堆里,看火舌舔着书页,看书籍化为美丽的火焰,然后变成灰色的蝴蝶,满天习舞……这也使人想起办丧事时为死者烧的纸钱,也是这样的火花,也是这样的飞灰……
然而书的吸引力并没有因此而消失。无数代哲人和智者在书中描绘创造的那些博大的世界,不可能被几堆愚昧的火烧毁。从好书中流露出来的感情,闪烁着的思想,会像墨彩一样浸染你的心胸,会像子弹一样射中你的灵魂,这样的色彩和弹痕留在心灵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失,它们已经和你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没有任何力量能驱除它们。中学时代我很喜欢两本散文诗集,一本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另一本是鲁迅的《野草》。读这样的书犹如欣赏韵味无穷的音乐,其中的每一段旋律,都可以让你反复回味,时时能品出新鲜的韵味来。那时觉得这两本书很优美,也很神秘。越是神秘,越是想读,直读到能背出其中的许多段落来。“文化大革命”中,《飞鸟集》和大部分文学名著一样,成了应该投到火堆中去的禁书。而《野草》却是极难得的一个例外,因为它的作者是鲁迅。即便是当着那些臂戴红袖章的造反好汉们,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读《野草》。《野草》中的一些文字,甚至成了当时流行的革命语录。譬[pì]如:“地火在地下运行,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不过我还是很难将《野草》和那些激昂的政治口号连在一起。这时读《野草》,竟生出许多先前未有过的感想来。我在鲁迅那些优美的文字里,读到的是一个痛苦的、迷茫的、充满幻想的灵魂在苦苦思索……我常常想,倘若鲁迅先生没有那厚厚的十几本著作,只有这一本薄薄的《野草》,他同样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作家。
到农村“插队落户”时,几乎没有什么书可带,行囊里寥寥几本印刷品中,有一本是《野草》。很多小说往往只能读一遍,看一个故事而已,第一遍觉得新鲜,第二遍便无味了。《野草》这样的书却可以一遍一遍读下去。所以我当时颇有点阿Q地想:我这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有一次,生产队里开批判大会,我怀揣着那本《野草》,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听得无聊,便从怀里拿出《野草》来读。一读进去,周围的喧嚣世界仿佛就不存在了。我再也听不见批判会在开些什么,会场里一阵阵海潮般的口号声也不能把我从书中拽出来,我的耳边只有鲁迅的声音,那是带着浓重绍兴腔的普通话,忧伤的声音,低沉的声音,描绘出一幅幅暗淡却又美妙离奇的画,使我迷醉。我读着《影的告别》,读着《雪》,读着《死火》,读着《死后》,从那些文字中散发出来的情绪,轻轻的拨动着我的心弦。我听见那忧伤而低沉的声音正音乐般地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