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62 漫语慢蜗牛
选自《学人说梦》(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梁锡华,香港作家、学者。
梁锡华
敝寓周围的林木草地间,蜗牛不时出没。以外壳做标准,一般长约两三寸。所以,读者可以想象,当某夜我发现一头五寸大牛时,忽然间心跳到什么程度。对着这庞然巨物,不禁念到牛族的命运。它们慢爬漫爬,方向尽管糊涂,但魂牵梦萦的明确目标倒有一个,就是觅食。然而,它们沉甸甸地背负求存的重担在分寸间博一点默默的移,却往往遭人在有心或无意的残暴下一脚踹瘪。生之惨伤,亦无过于此了。本来从觅食到寻死,不限蜗牛,其他动物也差不多,包括人类,但面前这头大蜗牛无疑是祖父母辈的了,若说年轻力壮的动物谋生已觉艰难,耆〔耆(q)〕60岁以上的(人)。寡的又怎样呢……我把那老牛捡起带回家去。
养宠物我完全外行,因为一生似乎都是自顾不暇的。这次因缘际会,人牛共处,第一个难题就是吃。我的面包乳酪似乎不合牛性,而在灯下看它延颈伸角,很有求哺之意,使我惶急到连手指都冒汗了。那时,忽然想及农人最痛恨蜗牛,于是灵机一动,翻倒垃圾桶捡出几片白菜的败叶权充救济粮。哈!果然所料不差,菜叶原来正合那位老人家的胃口。不过看它疯噬狂啮的吃态,自己倒有点惊怕,因为它用膳时实在凶相毕呈,而且牙齿间轧轧作响。我想,要是扩音百倍或千倍,跟鲸鱼吃人时的吞肉嚼骨声应该相同──多恐怖啊!又假如我是小人国的一员,瞧见这巨无霸的老丑上下左右见菜即咬,怕不吓得晕倒地上?
膳之后,问题当然是宿了。蜗牛若跟我共榻,虽然大家都不致犯异性恋或同性恋,但总有说不出的那个。何况偶一不慎,不是它冷黏黏的尊体把我全人化作鸡皮,就是我一翻身把它压扁。不过这问题并不恼我。一个投闲散置经年的空金属罐,正好作它铜墙铁壁的安乐窝。事实上我大错特错了。它虽然上了年纪,但看来很讲究摄生,因为饭后要散步观夜色以助消化。住碉堡式的住宅吗?庄子说得好:“神虽王,不喜也。”
两天后,我已懂得老牛的习性了。它在黄昏后便为口腹勉力慢“跑”,饱餐了便稍舒筋骨,接着找个阴暗的角落休息。白天是死人一样不吃不动的,最爱贴在略湿的砖头旁边,有点青苔的更妙。每天照例拉屎一回,尿好像没有,屁没听过。最惬意的食物是青菜。西瓜、香蕉、苹果也受欢迎,果肉最好,万一为势所迫,皮也可以勉强将就。淀粉质的东西不合肠胃,猪鸡等肉更不敢领教。这位素食主义者,生活节奏既缓慢,又善养它浩然之气,看光景活一百岁也不稀奇。
一周过去,人牛关系,正如外交官的口头禅,空前良好。我顾念它的寂寞,于是找了两只小家伙给它作伴,算是为它收养了一对孩子。其中较大的,有点儿不良少年倾向,饭前饭后照例在露台中它们的家园内外闲荡。它的食量最大,这也是意料中事了。一次它失踪了一整天才回家,是私约了女朋友还是男朋友干其不可告人之事呢? 还是参与黑社会活动呢?这事至今没查明,不过,此后它也规矩下来了。在外头谋生,总不容易吧。小的那一只食少睡多,大概属娃娃级,且不哭不闹,乖得可人。老牛对于二少者,不打骂,不教导,不呵护,不理睬,表现得既无亲情,也无代沟。我看这家庭未符理想,于是着意为老的找伴侣,半月后,成功了,是雨后的一夜无意得之的。新牛四寸多,以人龄换算,约四五十岁吧,配个六十岁汉子,也不致太委屈。可是,一转念,心下立刻没把握了。我怎知道它们的性别呢?要是我想错了,其他的可能有三个:第一,老中二牛俱属雄性。这会生意见或闹不道德之恋。第二,同是女身。那更糟了,因为吵起来,一定更凶。第三,老的雌,中的雄。那会弄成老妻少夫的局面,不合中华国情。唉,一提到终身伴侣,没有的,失神;已有的,失色。这世界,莫说终身大事,就算非终身大事的露水姻缘,也难搓捏得美满,除非是所谓天作之合,或那种超露水,名为人作之合的闪电式撞击。我面对困扰,智谋尽丧,最后只好用愚人之法,让这四口之家混一个时期再作打算。